谢繁所在的这条街市,乃是北平府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早上这会儿,有小贩在叫卖菜蔬,卖早点的摊铺也是热气蒸腾,人流虽不多,但也称得上是颇有烟火气。
没过一会儿,远远地过来了一伙人。
小五站在门口看时,谢繁凑了过来,道:“看什么呢。”
小五指了指,道:“你看那伙人,长得真俊。”
谢繁好奇地顺着小五的手势看过去,只见为首的一个是位长相颇为俊秀的公子,穿一件石青色长袍,衣裳看不出料子,像是棉布,但仿佛比普通棉布要挺括好看的多,头发以同色的布巾束起,手中拿着一把素色折扇,虽是个书生打扮,却盖不住身上的威严锐利之气。几个随从也是衣着光鲜,气质斯文,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随从。
他们一队人,时不时停下问问街边的饭食、蔬菜价格,或是进到酒楼、客栈里面看看,一派认真的样子。
谢繁道:“小五,要不要赌你这个月的月钱,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小五一听月钱就要头疼,道:“东家,您可别来这一套了,小五什么时候赢过您?”
正说着,这队人已经走到了谢家粮店前。
谢繁笑语盈盈地迎了上去,事实证明,只要是好看的皮囊,大家是都喜欢的。
“几位公子想看些什么?”谢繁笑着上前招呼。
谢繁的容貌其实甚是秀丽,肤色白皙,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只是大家都习惯了她整日里大大咧咧的样子,倒也没人往她是女的这方面想。这青衣公子看了多她一眼,觉得这小伙计长得挺俊俏,但他见过的俊俏女子何止成百上千,便也没往心里去,看着招牌道:“谢家粮店,你东家姓谢?”
谢繁笑眯眯地道:“我就是东家。”
旁边一位与主家年纪相仿的随从很是惊讶:“你家大人都出去了?这么一个小孩子,他们也能放心你。”
谢繁的脸上露出一点吹牛的气质,道:“那是当然,我把这店里打点的头头是道,哥哥都什么事情,还要来问我呢!”
这名随从名叫郭资,问他道:“小伙计,我且问你,这店里每天能卖出多少粳米,多少小麦,我看还有鸡蛋和青菜,若是今儿恰好下了雨,鸡蛋卖不出去,青菜淋了雨可怎么办?”郭资今儿随主家一同来查探民情,这家粮店可是最近两三个坊市中最大的一家了,问清楚了,便能大概知道这几个坊市的商业水平。
谢繁觉得这人好没有眼力见,这样的事情算得上是小店的秘密了。她乌溜溜的眼睛一转,笑而不答。
郭资挑挑眉,道:“看,刚才还说什么都知道呢。”
谢繁笑道:“这位大哥,你问的这些,可是我该关心的。您啊,就安安心心的在我这儿买粮食,我看您这通身的气派,可一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多买点,小店给您的价儿,可准保是北平府独一份。”
她明明是抢白了郭资一顿,可偏偏笑语盈盈,让人生不出一点反感。
正说着,小五拿着账本来问谢繁:“东家,小麦少了二十斤,快帮我看看。”
谢繁就小五手里看了一眼,略一思考,道:“十天前的这笔帐你开除的时候错了,那天是染布坊的林大爷来买的,他要的是五十斤,你记成七十斤了”
那伙计领命而去。
郭资奇道:“这么久之前的事,你也记得?”
谢繁矜持地笑笑,道:“我自记事,便一直在这店里做事,熟能生巧而已,算不得什么。”
谢繁心道,我心里都乐开花了,但我会告诉你?
蓝衣公子嘴角含笑,道:“郭资,买一些吧。”
郭资果然依言买了东西,谢繁道:“送你们二两盐,以后常来呀。”
小五慌忙的去拦,心道这小东家可真是大手大脚,谢繁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越过小五,把盐稳稳当当地递给了这青衣公子。
郭资看青衣公子点头,忙接过来笑道:“谢谢小掌柜。”
青衣公子就郭资手里看了看,见这盐色泽洁白,颗粒均匀,他像是看出了什么,却是没有点破,只微微笑了笑。郭资却不是个省心的,道:“这盐巴可真不错。北平府附近,有这么好的盐井?”
谢繁狡黠一笑,道:“当然,这盐也是北平府的独一份,下次来,再送你。”
小五看着远去的一行人,道:“小东家,你可真舍得,这二两盐,都够他们买的米钱了。”
谢繁拍了拍小五的额头,道:“你懂个屁。那几个人,旁边的随从都穿上番布衣裳了。这番布可金贵着,我哥上次从淞江给我带回来一双番布鞋,还花了一两银子呢。随从都能穿这么好的意料,这主家得是个什么身份?”
青衣公子等人渐行渐远。
郭资忽然道:“殿下,这小伙计有些意思。”
朱棣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从今天起,就要真的开始藩王生活了。父皇明旨,北平地处边塞要地,命他除护卫军外,兼管燕山诸卫。他肩上的担子,真的很重了。
王府的生活一开始总是繁忙芜杂,庞大的王府如何运转正常?代管的军队的军需物品如何供给?郭资是燕王身边类似于谋士一样的存在,奈何大明朝的职官序列里并没有这一项,他的正经职位,是王府的长史文书。郭资本想早几个月过来接收账目,可长史朱复那边又少不了他,最后只得随着大部队一同前来,忙的一头包。偏偏账房上的人还来添乱,李账房家里报了家慈重病,只剩下吴账房带着几个伙计独撑大局。
许是累了,郭资进门的时候,吴账房正站在桌子边上,和另外几个账房先生吹牛聊天。
吴账房长得圆咕隆咚的,脸圆,身上也圆,手指一节节的,有如嫩藕一般。他对另外的几个账房先生道:“昨天晚上那坛陈年花雕怎么样,那可是吴承奉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喝,昨天晚上便宜你们了。”
几个账房都哄堂大笑了起来,道谢之声不绝。
郭资走进去,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吴账房看见他来了,才慢悠悠地挪回到座位上。
他握起一只湘竹笔,吴账房的手胖胖的,拿起一只颇细长的笔,看起来颇有喜感。吴账房见郭资进来,忙搁了笔,抱怨道:“郭大人,这可难为的紧!你这王府的账难记的要死,可难为死俺了。”
郭资心里有气,面上却是淡淡的,道:“这王府的账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王爷的。”
他把账本扔到吴账房面前,道:“很难么?你之前怎么记的。”
吴账房闻言一滞,他故意没回答郭资,道:“光这纸就有红光纸五彩纸毛边纸宣纸,还有什么水纹纸洒金纸,这如何再记得?再给我三天三夜也誊写不完!”
郭资道:“事急从权,若是平日里,自然要仔仔细细按条目记清楚,可现在王府当月的粮饷、护卫军的军饷都没发,都等着咱们这边接收账目,就不能抄的这么仔细了。下头的账房给你报上账来,你只需记得纸原有多少张,进多少张,用了多少张,不就行了?四柱清册懂不懂?”
他看着吴账房,道:“吴先生,你是这府里算账的老人了,还需要我教的这么明白么?”
吴账房脸上现出一丝忌惮之色,随即又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道:“郭老爷,可真有您的!”
郭资道:“叫郭公子,郭少爷也行。我比你还小呢,别把我叫老了。”
这郭资今年不过二十岁,穿了件浅色的直裰,袖口上还绣出了万字回纹的装饰,果真是个风流俊俏的模样,不过这几天,他这风流倜傥也多加了两个黑眼圈。
正说着,王爷身边的承奉吴祥来找郭资,道:“郭公子,王爷有请。”
吴账房见了吴祥却是尊敬的很,忙招呼道:“吴公公,坐下喝盏茶再走?”
吴承奉见是吴账房,脸上都要笑开花了,道:“你且忙着吧,咱家有事在身,不能多留。”
账房们各种不省心,郭资只好自己来,可他也不是专业管账的,不由按住葫芦起来瓢。忽然这一天,他的脑袋清明了一阵子,想起来那天的小伙计。
这么小小的人,管理一个粮店,再加个布店,居然绰绰有余,要不,让他到府上来试试?能有个帮忙的小厮也是好的。
这天一早,朱棣竟亲自到这值房里来了,道:“护卫军的粮饷发下去没?这两天张玉来我这吵的头疼。”
郭资忙站了起来。
朱棣又道:“这个月马上便过去了,咱们来这第一个月,军士们的粮饷便发迟了,传出去须不好听。今天务必要发下去。”
按理来说,这大明朝的兵制,卫所的士兵,一部分屯田,一部分训练,这样便自给自足,并不需要耗费公中的粮草,可这护卫军乃是王爷的亲兵,如何能指望他们种田去。实际上这军饷多由亲王府承担。
郭资犹豫了一下,朱棣严厉地道:“有什么话就说,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郭资向王爷道:“王爷,王府之前的账目有些不清楚,居然有两千石粮食的亏空,查出这笔亏空之前,兵饷不能发。”
燕王一愣,在郭资的值房坐了下来,道:“怎么回事?”
郭资道:“具体短少的原因还没有查出来,但从去年十二月至今,咱们府上收入的账是一本册子,支出是另外一本,支出和收入分别看过了,从去年十二月府上开始住进仆人,到现在,按理说账上该剩四千石,现在账上却只有两千石。这查起来也快,再有两三天便可以成功,只是这现在府上的账房先生一共有四个,这账前几个月便是他们四个做的。此时资一个也不敢信,只得自己慢慢来。”
燕王看了看郭资明显憔悴的脸色,和眼底的乌青,语气不由缓了缓,道:“你眼中可有合适的人,此时也不必拘泥身份了。”
郭资一听有门,忙道:“王爷还记得那个粮店的小伙计吗?微臣看他倒是个好苗子,后来我又专程去他那看过他的账目,样样清楚明白,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妙的是年纪也小,正适合大力栽培。”
朱棣点点头道:“好,若是确实得用,过后到长史那里补上一笔便是。重要的是这个月的粮饷,快点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