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四月初五,北平府,一户普通的民居。
这民居居然颇为齐整,是个两进的四合院,青砖铺地,黛瓦粉墙。进了东南角的院门,迎面是照壁,往左转,左手边是三间倒座房,右手边是内院的宅门。门内正房三间,东西两侧亦建有稍矮一点的厢房,,按着当朝的规制,皆为素墙乌瓦,并无雕花彩绘等装饰。院中种了银杏树,还是很矮小的样子。靠南墙的地方搭了葡萄架子,三月初的时节,抽出了新鲜嫩绿的枝芽来。后面的后罩房,通过西厢房墙外的连廊和垂花门外的前院相通,与这正房、西厢、东厢围成的院子并不连着。
这院子里住着北平的一家民户。正房住着父亲谢青,哥哥谢朗住了东厢房,妹妹谢繁,住的是西厢房。谢青在杭州销盐未归,是以此时,院子中只有谢朗和谢繁兄妹二人在。
这谢家在北京有一家粮店,还有一家刚开张的布店。家中十个伙计,连一个看门的老头,分别住在倒座的南房和北山墙的后罩房里面。
因是第二天要出门,这天晚上,谢朗在妹妹房中,兄妹俩临别前,不免要相互嘱咐一番。
谢繁和谢朗,虽然是兄妹,却是长得并不相像,哥哥深眼窝,高鼻梁,脸型也是有棱有角,妹妹谢繁却是鸭蛋脸,柳叶眉,一双不说话先带三分笑意的桃花眼。要非要说两人有相似的地方,便是两人身材都十分高挑。谢繁曾经很纳闷地问过谢朗,谢朗便道:“我长的像爹爹,你长的像母亲,自然是不一样。”他们兄妹俩的母亲去世的早,谢繁也没见过,这算是个疑案。
这会儿谢繁刚梳洗了,躺在床上晾头发。床头放了一个颇为精致的铜熏笼,谢朗帮谢繁把头发散开了铺在上面。熏笼中间有个屉子,放了炭火,这样表面上便暖烘烘的,头发容易干,也不会受风寒。谢朗平时甚为疼爱谢繁,这熏笼,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未必有一个,她倒是先用上了。
此刻已是夜晚,房内燃了一盏釉瓷灯。谢朗此刻正在灯下,慢慢地修理一把匕首。先用砥石磨了,再上一层油防锈。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刀刃的地方,又对着灯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谢繁开始清理刀鞘上的灰尘。这刀鞘外壁是银累丝的,因此清理起来颇费功夫。
谢繁看着谢朗修理匕首,不由叹口气。北平城乃是北元故都,虽说这些年,朝廷花了大力气整治,可还是乱的很,城外常有强盗剪径。她哥哥是会些功夫的,因此,出门便带把匕首防身,他家还额外招了两个功夫好的伙计,专门出门的时候护着货物。
谢朗道:“以往输粮,都是北平府仓或者是通州仓,距离近,又都是官道。这一次朝廷下的榜文却是太原仓,这样就必须要从西山经过,走居庸关。西山一带山势险峻,虽说请了专门的武师保护,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
谢繁忙止住他,道:“不许胡说。若是真碰上什么意外,你们便扔下粮食跑掉,人要紧。”
虽是这样说,可两个人不免有戚戚之感,一时二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谢繁忽然抬头道:“哥,咱不去了。”
谢朗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道:“你又胡说,不去,咱们店里的这些伙计吃什么?小五小七都还没有媳妇,小四的家里老母亲时时要用药,咱们挺一两个月过得,可有的人却过不得。”
谢繁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两人安静了一会,谢繁又道:“这次去太原输粮,要去多久?”
谢朗道:“多少也得一个半月。我还要带走六个伙计,这样家中连上你,连上吴叔,也只有六个人。一应注意事项我已经吩咐过小五了,咱店里少了一半的人手,可不必撑着和平时一样,布店只开一上午便好了,粮店每天也早点儿关门。”
谢繁一急就要坐起来,谢朗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起来道:“你起来了,一会我又得重新给你铺头发。”又道,“我知道你素日那脾气,是爱要强的。但你也看看现在的北平城,不太平着呢。城里色目人、汉人,还有北元遗民,还有些从燕山山后迁过来的移民,人员混杂,城中整日有人丢东西。”
谢繁颇为不屑地道:“你甭说这些,凭什么你一走,这店就只能开半天了?你可别来这一套,平时的账都是谁盘的,要没有我,这两个店能开下去?”
谢朗脸皮厚的很,谢繁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不耽误他继续冒充大哥。他爱怜地摸摸谢繁的头发,道:“这开店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你今年才十三岁,光记账目往来简单,这人情世故,你又能懂多少?开店还得承担着朝廷的采买、一应徭役,你关店关的早,也少与他们周旋。”
谢繁越听越离谱,往来账目怎么简单了?我管账之前,天天算到三更天的那个人是谁?她皱起眉头,想说点什么,谢朗碎碎念的继续了。
谢朗道:“还有,你是个女娃子,当初要不是店里人手不够,也不至于把你也拉出来干活。现在倒好,一来二去,大家都以为你是男子了。你这一天天越长越大,总有一天会露了行迹。你且再撑这一个半月,等我回来了,你便不要抛头露面了。”
谢繁激动的一下子支起半边身子来,这次谢朗没按住她。
谢繁道:“哥,这怎么行!”
谢朗痛惜地看着谢繁的头发,心道这又要重新梳整齐了再铺上,他这妹子头发又厚又长,可是个大工程,话语里不由就带了几分气,道:“怎么不行,你见哪家的女孩子,整天在外面,同男子混在一处。”
谢繁也不是个省事的,往下接着抬杠,她扬了扬眉毛,道:“那好,那你以后可不要带着账本再来找我求解答了。你一个大东家,居然连账都记不清楚。”
谢朗一想,还真是这样,他这个妹子,别的暂且不论,对于数字的天赋可真的是无人能及。好几次他记错了账,都是这个妹妹给揪出来的,更为难得的是记忆力强,半个月前的营业额,哪笔账记错了,只要是她经了手,就肯定能给揪出来。
“那就,再说吧……”谢朗忽然就觉得自己矮了三分,没办法,技术工种的威胁就是这么有效。
谢家这粮店是洪武四年开起来的。洪武初年,边塞将士守卫的都是苦寒之地,再兼之连年战乱,朝廷有心无力,这边境上粮食短缺十分严重。于是朝廷便命商人于就近粮仓输粮,并换給盐引。商人拿到盐引后,便可到制定盐场领盐发卖,从而获利。
于是便有不少商人招募流民,屯田塞上,收了粮食,便等待朝廷的诏令往各粮仓输粮。谢家也是其中的一家。后来屯田所收粮食渐多,输粮用不完,便有了这家粮店。因拿到的盐引往往是淮盐,父亲谢青便在南京城住了下来。北平的事情,都赖谢朗和谢繁料理。
谢朗输粮之后,便拿着盐引到两淮的盐场换盐,再交予父亲。他到江浙一带去了几趟,又带了些棉麻布匹回来,在粮店旁边开了家布店,由谢繁照管着。
谢朗又道:“店里我留了三斤淮盐,是送与老主顾用的,你且小心收着。这淮盐按理说要销往江浙一带,换地行销,闹出来可不是玩的。”
谢繁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发了一刻的呆,却是忽然间想起来一事,道:“哥,去了南京城,上次那样的素绢,你拣颜色雅致的,带两匹回来,我做衣裳要用的。”
谢朗忽地一下乐了,他这妹妹,整日里和店里的伙计混在一处,都是粗麻布的衣服随便一穿便得了,可私下里却做了不少漂亮衣服,在家里自我欣赏。
谢朗便道:“听哥的,等我这次回来,你还是回家呆着,不好么,每天都能穿漂亮衣服,不比在这店里面,整日忙忙碌碌的强?”
谢繁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道:“不行,这店里的日子,可比足不出户的日子强多了。”
谢朗笑了笑,没再提这话头。眼看着谢繁的头发干了,谢朗便帮她撤了熏笼,二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众人来到谢家粮店后门的粮仓,车是一早就装好的,家里本有几头驴,谢朗昨儿又让伙计们到农户家里去雇了几头,当下便套好了车,众人道别,依依惜别而去。
谢繁今儿穿了件普通的褐色棉布衣裳,扎着腰带,把哥哥送走了,她便带着伙计们,开门,把货物一样样的摆出来。她的身形本来是偏薄的,扛着一筐筐粮食摇摇欲坠,可她偏偏柔韧性好的很,就是不肯倒,不光搬过来了,还一筐筐摆的颇为齐整。
小五将账目交与谢繁,道:“东家,这是今儿的旧管账目。”
这小五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刚成了家,他在这粮店久了,谢朗便教他认字。这店里,认字的伙计也就只他一个人,这记账的任务,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谢繁正忙着,道:“昨天不是已经交割清楚了?你记账便是。”
小五道:“东家不再看看了?按谢大哥的习惯,他每天早上都要看一遍。”
谢繁放下手中的筐子,道:“小米三石,粟米十五石,大米五石,麦子六十石,绿豆红豆豇豆黄豆,还有昨天伙计们到乡下收来的鸡蛋四十个,萝卜二十斤……放心,我都记着呢。”
她看了小五一眼,又道:“别把我和谢朗那个数字白痴比。”
小五也乐了,道:“得了东家,您比谢大哥可明白多了。”
谢繁一大早便被拍了马屁,她小孩子脾气,当即喜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