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迷雾林已经有不少时日了,大哥在一日清晨之际毅然抉择先去拜访药王,毕竟命没了,做什么都是妄谈。
“啊……”我的毒不逢时发作,只是一瞬,便瘙痒难当,心上像是有许多虫在咬噬,蠕动,随后一阵恶心之感漫上来,几欲呕吐,今日还未进食,终于还是无物可吐,单单可怜的是大哥寻食未归,午后光色炙烈,活要把我烤熟,沁出的汗与尘土拌作一起,绿色的蛇皮与地面之间毫无罅隙,再一翻身,显见狼狈
句偶受惊也不敢靠近我。
我在句偶红色的瞳孔里看见一条面相扭曲的绿蛇,她现出毒牙,吱吱作响地咬牙切齿,见着物体就晋身咬上,有一层树皮被硬生生扯下。尾巴还乱扑乱打,只恨不能撞破南墙。
汗水淋漓,把一个温温和和的静谧之日搅得不得安宁。
这一次没有蝶鬼,也没有大哥,只有寂寥无比的空林伴我走向冥蛇界。我只能想着有人碰巧路经,救我一命。
“七哥,你说父蛇怎会突然开窍让我们出庄而来了呢?真是破天荒,他从来不让我们这些子女出庄,说什么人心险恶,本就是他多心,谁会这么无聊来找我们的麻烦,即使是有歹心也没有那个胆子罢,谁会傻到去惹碧色山庄的剑老爷,哈哈。不过行乐需及时,我们还是玩个痛快再回去,要是父蛇又想不开,我们这就成了最后的自由了。”
“帛淡,是不是忘了父蛇交付的任务了,如此贪玩,迟早要出事。”
“我哪敢忘啊,七哥,父蛇让我们来山下接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也要父蛇不顾娘蛇的病来盛情相迎,娘蛇定要恨死父蛇了。”那名唤作帛淡的男子幸灾乐祸地道。
“娘蛇深明大义,又哪会这个时候耍小性子,你个调皮捣蛋鬼,未免对他们太不了解了。他们可是你的生身父母。”
“谨遵七哥之命,不过都这个时候了,那人怎的还未到,不会是半路出了什么状况罢,还是我们得再向前走一走?说不定就撞上了。”
“等等。”被唤七哥的男子手向上后方一挥,森林之中顿有轰隆之声,狂风大作,我的毒也似乎能善解人意,这一时疼痛减轻了许多。我们都屏住呼吸,忽而晴空化作电闪雷鸣,红一阵黑一阵,乌云聚拢,把森林吞进黑暗里,天崩地裂,沟壑深深,一如盘古开天辟摇摇欲坠的初始。妙手空空,树根被掏出,大树失了抓地依靠,尽数倒下,莫名而壮烈。
“帛胡怎的不来亲自迎接,派两个黄毛小子到此算是什么道理?莫非他对我这老道有什么不满?”一个黑发里穿插着白发,浑身麻色,手持拂尘的道长从电光闪彻之处落地,双脚着地时震起扑扑的灰尘,饶是内力骇人,呼吸之间也是惊天动地。
“道长,家父正是对您尊重有加,特把山庄上上下下打理好了,在庄内备了好酒好菜为您接风洗尘。”的确是要洗尘了。
“呵呵,你可是帛胡的七子帛商?你父蛇在我面前称赞你学力非凡,潜质极佳,上一次还商量着赶明儿让你拜在我道匀寺下,举道定当传授你毕生绝学,让你更上一层楼,将来在江湖上名声大噪,帛胡与我面上也有光。”
“家父过夸了,道长,家父翘首久等,我们这就上碧色山庄?”帛商提议。我的毒也在他们谈话时停下了发作,只是疲惫不堪,无法发声。
“好,前面带路。”举道与帛淡走后,帛商本来该是跟上去的,谁知那帛商忽而转过身来,他把我放入宽大的袖口里带走了,像是我作为行李一般,可能他来时就已注意到了我,我望着句偶,希望它能与我心有灵犀,带着大哥来找我。他的衣服上有一种淡淡的檀香味,这小子不会在修佛罢?
帛商很快跟上脚程,我们来到一处沼泽之地,举道脸色顿生难看起来,“帛商,这个幻阵可是护着碧色山庄至今也没出过意外?几年不见,你父蛇的八卦图法愈发厉害了。”
“道长,的确,有了幻阵,碧色山庄才能太平到现时,家父在八卦图法是小有成就的,这才是碧色山庄绝学。想必道长也听闻过,这幻阵分为五个小阵,爱阵,恨阵,贪阵,愚阵,虚阵,变换不同的影像迷惑人心,若是人心无爱恨贪愚,最后一道虚阵便是专门为无欲无求,看破红尘之人所设计的了。”帛淡于一旁一脸欢色,甚是骄傲。
“好一个无敌幻阵,我着实是败在了这最后一道虚阵上,对于你父蛇的八卦图法也是心悦诚服。”帛商飞身出去,我在袖口里差点被甩出。
帛商拿出一柄长剑,继而运气跳起,至中空之际剑尖直至地面,左手一推,剑气逼出,尘土聒噪,扑地而起,惊现纹路处闪耀金光的太极图。
再一时帛商拿出一面铜镜,铜镜乍现的紫光凝神一照,与太极图的光合二为一,直至暗淡下来,收缩融进铜镜,便有一扇门出现在前方路上,题名“碧色山庄”。
这是一条漫长的促狭山路,青石板久经风吹日晒雨淋,更年足迹可见一斑,路旁并非草木,而是石像,形态各异,有怀抱琵琶,以泪沾襟的哀怨女子,有横眉竖眼,怒发冲冠的赫赫男子,还有女子衣带飘零,媚色缓缓流出,更是有男子眉心点痣,翘着兰花指端端看向我们。
“这儿的石像似是又多了许多?几年前路左侧是九九八十一尊,路右侧是七七四十九尊,共一百三十尊石像对么?”举道发问。
“道长真是好记性,不错,如今又在右侧增加了八十尊,二百一十整不多不少代表着碧色山庄二百一十人整。”
“呵呵,碧色山庄人丁兴旺啊,不过也要顾好和谐,有道是‘万物各得其和以生’,人多最是怕勾心斗角,明争暗夺的,帛胡出生江湖,不拘小节,这些道理自是我们这修道之人才整天挂在嘴边。人老了就是有点唠唠叨叨的。”
举道自言自语,可是在理。不知他是否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呢,才如此感慨万千。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道长的话帛商谨记,必然辅助父蛇打理好这碧色山庄。”帛商听得认真。
转眼我们已来到山庄内,首先经过的是一座弯弯曲曲的长桥,有桥墩子,桥身得以高出水面,可以看到前方的桥墩子上环绕着一条条石蛇,屈曲盘旋,千姿百态,竟与那石像有异曲同工之妙。水面众星捧月围着一盏人来高的河灯,河灯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一个人站在旁边的柱台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河灯,生怕它不翼而飞。
再往前走便能听见响彻空谷的鼓声,竟是一脉不知源自何处的瀑布击打左边的深潭,深潭水清见底,水花四溅,所见之处密林魑魅,天生孤傲的气质随着瀑布流下来。
后面再没有如此标新立异的风景,穿过一层层房屋便来到了大厅,大厅有一男子端坐,手刚拿起一盅茶,便闻声向我们看来,放下茶就向这边走来,他稍显矮胖,应是帛胡。
“哈哈,举道,怎么样,我这两个小子对你没有什么不敬之处罢?”帛胡问道。
“帛胡,你这两儿子将来必有大出息啊,帛商若是愿意,我离开时便把他带走了?”帛胡招呼举道坐下,而帛商与帛淡则被遣退。
帛商带着我退下来,走道两旁有繁茂盛开的君子兰,赏心悦目极了。
我扭一扭身子,却不小心从这袖口滑出去,准是要摔着了,只觉有一双手及时把我给接住了,又是虚惊一场。
帛商关上房门,把我放在他的书桌上,自己却走进里间。
这书桌之上都画着一些怪异东西,像是文字,更像图画,果真是太极八卦世家么?转眼帛商换了一件深蓝色衣裳出来,这显得他愈发有精神了。他向书桌走过来把我拿起时,我看到书桌被我弄脏了,想必他的衣服也是。
我想要言语,却还是发不出声。
“孟儿。”他一叫唤,有一丫头踩着云就飘进来了,稚嫩的声音显出她的小小年纪,“七公子,有什么吩咐?”那孟儿也不抬头,一直到出去都耷拉着脑袋,这帛商该不会虐待下人罢。
“孟儿,桌子脏了,去清理下,里间有我换下的衣服,顺道拿出去。”帛商不是性冷之人,现时说的话却像一根根冰冷的剑深深插进听者的心。
“是,七公子。”孟儿手脚麻利,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不过这般花季,总归是太残忍了些,为奴为仆,身不由己也要咬紧牙关撑着。我对帛商的印象一下从山顶降到了谷底。
孟儿出去后,帛商转身对我这个陌生人说:“孟儿这丫头定要伤心是不是?可是谁让她是二叔派来的人,我是绝对不允许二叔来伤害我的家人!”帛商的手拍在书桌上,一瞬便散落成泥。
要是他什么时候脾气一上来,再拿我出气,像拍桌子那样把我拍个粉碎,真是忧心忡忡,大哥怎的还不来,我竟是忘了大哥可能过不了幻阵,他在星宿方面是颇有见地,只是这太极阵不知道通是不通,若是如此,我又该怎么办?
而我只是怔怔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小绿蛇,从今以后你就留在碧色山庄了罢,在树林里我一见着你,就觉着你这小家伙有求于我,你既是不能言语,我就擅做主张当你同意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看着你。”帛商真会装傻充愣,这种事能强人所难么?
“不,我要是留下来,不出个一年半载准会毒发身亡,蠢驴才要坐着等死。”我真是有口难言,只能在心里反抗帛商的殷勤。走一步算一步,我绿幺这辈子注定是没有一点主动的余地了么?
“还有一件事,不要乱跑,这碧色山庄的阵法隐蔽繁多,你若是不小心走进去了,纵是连菩萨也救不了你,父蛇大发善心也不会对你这来路不明小蛇的,知道了么?”无疑是天将降大任与厮蛇,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七公子,老爷让您上前厅去一下。”孟儿来请。
“我知道了。”帛商看我一眼就出门了,临走把门给关上了,这明明是软禁。
我只好从窗户爬出去,左右打探,见没人,我一个机灵就出去了。
“孟儿,举道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闯进了什么地方,竟发现孟儿与一个中年的男人在假山后争论着什么。
“我……我没打听到,老爷把那个道长带到了密室,我……”
“啪。”一巴掌踏踏实实落在孟儿细皮嫩肉的脸上,红肿是肯定的了,这个家伙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会再去打听的,你不要伤害我娘蛇。”孟儿苦苦哀求。
“这个可不是你说了算,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她就好过。若是你敢阳奉阴违,休怪我对她不客气。”那个家伙把手放在孟儿的肩上,用力之大让孟儿身子稍稍倾斜。
“二老爷,我知道了。”孟儿是一条受惊的蛇儿,翅膀都不敢扇动。“走吧,别让人看到。”
我没料到孟儿也是个练家子,她一飞身就不见了。
那个人的眼里闪过得意之色。
我正欲离开,忽而看见不远处的帛商,他果然是对孟儿不放心,这下孟儿要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了。前有恶虎,后有豺狼,这豺狼还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帛商。
“父蛇,刚才的情景你可是瞧得一清二楚了,二叔这么明目张胆地打听您与道长的话,这其中的阴谋您还不明白么。《渡世》丢了,谁知道是真丢还是假丢,抢夺与运送《渡世》的人都是二叔手下的走狗,要作假还不是易如反掌?”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着实到位,渡世?该不会是句懒留下的《渡世》罢?
“帛商,你这小子看事情越来越清楚了,不愧是我疼爱的好儿子,帛阳这点心机敢在我面前耍,他还不够格,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是狐狸总会有露出尾巴的一天,好了,举道长还在等着我们,走吧。”
“父蛇,道长是否真要让我往道匀寺?”
“帛商,如若前往你能得到举道的绝学固然好,就怕你娘蛇不舍得你,再看看罢。孟儿那丫头也是身不由己,姑且放过她就是了,不必过多追究。”
“是,父蛇。”
帛商与帛胡走后,我才出去,这个碧色山庄还真是恩怨多呢,似乎还牵扯到句懒。
一记雨点打醒了我。
我尤记得走在一条路上,把一颗黑不溜秋的珠子动了一下,想是碰到了帛商口中的机关,于是被一道从假山洞里射出的光给击昏,醒来就是一片完尽陌生的天地。
这里一片纯白,什么都没有,像极了王君山白日的高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迹,连鸟儿都不喜欢往那边去,我以为王君山就是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僻地,索性我对王君山也是抱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人若美,那地方即使是第十九层冥蛇界,也是美的。后来听义父说是因为布了结界。
都怪自己这么冒失。
“这里无日无月,日子也不能记得清楚了,食断水绝,天要亡我绿幺。”
“这么轻生可不像你这小娃娃的作风。”声音从我的胸腔里传出?
“什么妖魔鬼怪,速速出了我的身体。”
“哈哈,小娃娃,我在这。”声音在左,我偏头,看见一个巨大的猫头,黑气笼罩,眼睛里有许多手舞足蹈的恶灵,都是铮铮骷髅,若是被关于此处,绝无一丝一毫的逃脱可能。
“我在这。”它变化不断,我也捉摸不透它下一刻会在哪里出现,只是有好几次它都进入了我的身体,引发毒素活跃,四处蹿逸,腹内饱胀,肚皮几乎要被撑破。
“小娃娃,跟我去冥蛇界,那里没有疼痛,没有死亡,没有勾心斗角,快活的不得了。”
分不清是幻象还是真实,我被它迷惑,想要走进那个从未到达的死的归宿。
“没有疼痛,没有死亡,没有勾心斗角……”我跟着它念,眼前越来越黑,黑到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