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宸王朝。
大漓国。
宁和元年,七月十九。
一场暴雨刚过,闪电仍执拗地明灭不息。
忽明忽暗的光将安国公府后花园瞬间大白于黯天之下,瞬间又被吞灭于黑暗,雨水打得厅外的花朵垂泪一般凄艳。
九曲亭廊下,女孩十二岁的光景,身姿纤细高挑,跌跌撞撞的挪着步子,红色裙袍上沾满了泥水,沉坠拖曳在赤足边,于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泥痕。
她额角的伤口在流血,血丝粘着发丝,贴在脸颊上,半边脸上泥水和血水混合,在忽明忽暗的光芒中愈显得诡艳。
自藏书阁的二楼被推下来,所幸是落在花圃的泥水里,半边身躯剧痛,额角也刺心的疼,她却满心狂喜,近乎渴求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后花园,如沙漠中的旅人扑在绿洲的水洼里,就算水中混着泥沙,也不妨碍她贪婪吞咽。
隔世的雨,安国公府的庭院,扶疏的花木……皆是如此真实。前世,这里被夷为平地,铲成了皇家马场……
前世——
女孩想到死前的一刻,回头望去,却只见闪电停息后无尽的黑暗,目光彼端,却是那多年不曾见过面的男子——荣之玹……
四周都是喊杀声和冲天的火光,虽然她意识不清,却还是知道,他血洗了皇宫,他一直一直都隐藏着勃勃野心和强悍的力量。
自然,他做那一切,并不是为她荣妙珺,她始终明白这一点,也因此提防着他对荣家不利。
她始终都知道,他被当做乞丐捡回家,进入荣家,是他庞大棋局中的一小步。
可事实上,直到被他赶出荣家之后,至她临死前杀入皇宫,他都不曾做过伤害荣家的事。
他的泪在火光中晶莹如血,滴在她脸上,害她困惑至此。
她曾那样嫌恶他,用最狠绝的方式让他难堪,与他退婚,将他赶走……
且濒死之际,她早已不是骄傲美丽的安国公府嫡孙女。她是囚,是奴,被刺瞎了一只眼睛、被毁了容颜、被打断了骨头,着着实实一丑八怪。
她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迷失了灵魂,麻木不仁,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
他却还记得她的乳名,“小小”——那是全家上下对她的昵称,自她进家门,她都唤他“叫花子”且不准他唤她“小小”。
他却说:“小小,我会为你、为荣家,报仇雪恨!我会将每一个伤害你和荣家的人碎尸万段!来生,你不要再投身在这乱世,少些提防,少些尖锐……我定会找到你!”
此刻,她涅槃归来,回到了十二岁,却仍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一个被捡回的乞丐,何以有般毁天灭地的强大?何以来寻她?
对前世的悔恨,对生命的贪恋,胶着仇恨,染透稚嫩的小脸儿。
她一滴泪都没有流,深重地阖眼吸一口气,花木如此芬芳,雨水的潮湿如此清冽,死寂凉透的心骨,完全焕活。
她却期望,荣之玹永远不要再出现,因为,她不想再与他生任何嫌隙,也不想让他看到她手撕仇敌的狰狞模样。
荡气回肠的乐声,不搭调地被风吹得忽近忽远,撩动她堵闷的心口。
南边的楼阁飘来《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那曲调,荡气回肠,是祖母和祖父最爱的曲子——二老的定情曲。
平日,这曲子无人弹奏,只有在每年七月十九——纪念二老成婚之日,祖母才会弹奏这一曲。
祖父祖母都是骁勇善战之人,相识于战场,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与共,相濡以沫,也教导五位儿女一夫一妻,彼此忠诚。
可她荣妙珺的父亲,荣家的五少爷荣雷,却犯了家族大忌。
荣雷背着母亲、祖母和祖父,为京城第一舞姬赵绮梦赎身,在外偷偷添了一对儿龙凤胎——荣素雪、荣素霆。
自有了龙凤胎,一切都变了……
赵绮梦为进入荣家,与荣雷合谋,将她的生母江璇玑,送去北厥,嫁给耄耋之年的老皇帝,山贼在和亲的路上劫杀,母亲死于非命。
为给北厥老皇帝一个交代,皇上抓不到山贼,便降罪外公外婆教导女儿不利毁掉两国合盟,江家满门获罪入狱。
赵绮梦顺利带着龙凤胎嫁入荣家,而她荣妙珺硬生生地成了一桩笑话。
赵绮梦进门之后,在祖母、祖父面前扮演着一个尽职尽责的继母。表面对她百般纵容,将她宠成桀骜不驯不学无术的孩子,背后却连番暗害,始终想除掉她,也正是从那时,她被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今日,却巧。
祖父和祖母为庆贺成婚日,给所有的下人厚赏和一日假,准他们去府外的夜市游玩,准他们回家探亲团聚,因此府邸里没了遍布的眼睛,推她坠楼之人才顺利得逞。
而推她坠楼之人,也是她想不到的。
宴席上,她坐得闷,带着丫鬟翠茗跑出来玩。翠茗便说陪她去藏书阁找话本子看。被祖父影响,她最喜看那些将相才子的话本子。翠茗却在她看话本子看得入迷之时,立在窗口上大喊“有刺客”,她下意识地奔到窗前,不料背后竟被翠茗狠推了一把。
那个傻丫头——倒是不忍心摔死她。二楼窗下是雨水浸透的花草之地,自然摔不死人,却足以让赵绮梦目的得逞……
妙珺清楚地记,她被摔得昏迷一日,睁开眼睛,母亲已经被送去和亲。山贼劫路,母亲死在和亲路上。
赵绮梦的诡计如此顺利,背后自是有人推波助澜,而推波助澜的,除了她的亲爹荣雷,还有龙椅上的狗皇帝,这真相安排精妙,都像是意外,自是无人察觉,是她荣妙珺在多年后自荣素雪的口中得知的。
府衙的人送来翠茗的尸体,因查无证据,不了了之。
收买翠茗,谋害她,杀翠茗母女灭口,杀母亲,江家满门落狱——赵绮梦在一夜之间荡平了进入荣家的路,那般快——准——狠!
她妙珺眼自然也当快——准——狠!
沁血地仇怨爆发,她抬脚奔向乐声传来的静喜堂,却突然一枚飞镖飞过她眼前,刺到了亭廊的朱漆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