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经感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这句话的确一针见血,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至少是刺中了男性的“弱点”,所以一再为人们所称引。孔子的道德倾向性是十分明显的,不过如果姑且忽略其道德倾向性,则可以认为它说出了人性的一个侧面,即人们后天的道德意识往往难以与本能的性爱意识相抗衡。
裴多菲那首名诗的前两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似乎也说出了人性的又一个侧面,即即使是人们本能的生命意识,在本能的性爱意识面前,也常常会退避三舍,甘拜下风。
这么说起来,人们的性爱意识原本具有强大的力量,在它面前不仅道德意识往往难以抗衡,甚至连生命意识也常被暂置一边。如何看待这一事实是一回事,但这一事实的确存在则是另一回事。
《武王伐纣平话》中那段对于纣王与妲己的行刑场面的描写,便很有意思地证实了孔子和裴多菲的说法。对于纣王的行刑进展顺利,在周武王历数纣王十大罪恶以后,“一声响亮 ,于大白旗下,殷交一斧斩了纣王”;但是对于妲己的行刑就不那么顺当了,因为妲己的美色使刽子手们难以下手:
二声鼓响,于小白旗下,刽子手待斩妲己。妲己回首戏刽子,用千娇百媚妖眼戏之,刽子堕刀于地,不忍杀之。太公大怒,令教斩了刽子,又教一刽子去斩。刽子持刀待斩妲己,妲己回首戏刽子。刽子见千娇百媚,刽子又坠刀落地,不忍斩之。太公大怒,又斩了刽子。
两个刽子手都无法抵挡妲己美色的诱惑,于是他们手中的屠刀便怎么也落不下去。由于妲己是当时人心目中的罪人,所以刽子手们的不忍下手,正表明了他们的道德意识已经在美色面前崩溃。而目睹了第一个刽子手的命运,第二个刽子手至少已经预先知道行刑失败的可能后果,但他终于还是“坠刀落地,不忍斩之”,更表明了他的求生本能也已在美色面前被抛置脑后。因为惑于妲己的美色,他们都成了法律的罪人,同时也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更有意思的是对于妲己的第三次行刑场面的描写。这次上场执行行刑任务的,就是刚才很爽快地“一斧斩了纣王”的殷交,因为他与妲己有杀母之仇,所以自然成了对妲己行刑的最佳人选。但即使是殷交这么一个充满复仇欲念的人,似乎对于是否能抵挡妲己美色的诱惑还是毫无信心,因而他在上场执行行刑任务之前,必须先用练蒙住自己的眼睛,来个“不见可欲心不乱”,这样才使他对妲己的行刑能够顺利进行:
有殷交来奏武王:“臣启陛下,小臣乞斩妲己。”武王:“依卿所奏。”殷交用练扎子面目,不见妖容,被殷交用手举斧,去妲己项上中一斧。
这段描写非常形象地说明,不仅是道德意识或求生本能,而且即使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似乎也难以抵挡美色的诱惑。
不仅仅是小说中人物难以抵挡美色的诱惑。在上述这些描写的背后,还隐隐地流露出小说家那略感遗憾的心情。小说家行笔至此,似乎也变得不忍起来。即使是那充满邪恶的美色的毁灭,似乎也让他感到一种隐隐的遗憾。那“千娇百媚”的眼神,似乎也击中了小说家的心灵;一如萨克雷《名利场》中那个蓓基·夏泼小姐的眼风,一下子把那位牧师先生给“结果”了一样。小说家这种隐隐遗憾的心情,似乎也传染给了读者,也使读者们心猿意马起来,暗想是否还能有比斩首更好的方法,既惩罚了邪恶,又保留了美色。这么看来,上述这段描写,在击中人性的“弱点”,尤其是男性的“弱点”方面,也真可以说是绝了。
熟悉西方文学传统的读者,看了《武王伐纣平话》的上述描写,也许会不由得联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另一个故事。话说俄底修斯在回乡途中,航行经过一个海岛,那个岛上住着许多女妖,她们惯用美妙的歌声,诱惑来往船只上的水手,使他们来到岛上,成为她们的牺牲品。所以喀耳刻预先劝告俄底修斯说:
当你们逼进塞壬女仙们的海岛时……就用蜡封住你的同伴们的耳朵,使他们甚么也听不见。但如果你自己愿意听一听这些女仙们的歌声,最好先叫同伴们将你手脚都带上镣铐,并将你紧紧地绑在桅杆上。到时候你越请求他们将你释放,他们就得将你绑得更紧。(斯威布《希腊的神话和传说》)
俄底修斯听从了喀耳刻的劝告,这才得以躲过女妖们的诱惑,又一次摆脱了死亡的危险。
显而易见,在古希腊神话的这个故事中,也蕴含着和《武王伐纣平话》中有关行刑场面的描写相似的东西。女妖们美妙的歌声,就像妲己千娇百媚的眼神一样,使水手们感受到难以抵挡的诱惑,因而失去他们的生命;而水手们也只有在像殷交用练蒙住眼睛一样,用蜡封住耳朵的时候,才能躲避女妖们的诱惑。那被绑在桅杆上的俄底修斯,尽管事先知道女妖们的目的,尽管事先听过喀耳刻的提醒,尽管一心想回到久别的故乡,却仍然在心里“燃烧起奔赴她们去的热望”。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正如我们在《武王伐纣平话》中所看到的,是求生本能和理智等等在“美声”的诱惑面前失去了作用。
比起道德意识、理智、复仇欲甚至求生本能来,性爱意识似乎是人性中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有力的东西,小说家们想要告诉我们的,也许就是这一点吧?但是,人们又不能也不愿完全受它的控制,正如在上述小说中所表现的那样。于是控制与摆脱控制的冲突,便也成了人生困境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