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纳瑟尔从海中猛地探出头,嘴里叼着一把短刀,快速地向“繁星号”游过来。船员们抛下绳梯,他灵巧地爬上来,腰上挂着的软兜里满是贝壳,哗啦啦地淌着水。
他已经十五岁了,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虽然没有兽灵水手们那样强壮,但是身高和体格在诺亚人中间已经算得上是个大个子了。
“你的水性越来越好了,奥伦!”一个兽灵搭了把手将他拉上甲板,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似乎是对这个名字的不习惯,纳瑟尔愣了一下才裂开嘴笑笑,取下网兜炫耀地晃晃:“那当然,如果像我一样十年都没有登上过陆地,游泳和潜水都可得像吃饭一样简单才行,不然我就只能守着这艘船过日子了。”
水手们围上来看他的猎物,那些长在海底礁石缝隙中的美味,在这片海域中所特有的红枫叶色的贝壳,只有能长时间潜入水底并且善于寻找隐藏缝隙的人,才能抓到。水手们为这个诺亚少年欢呼,然后兴高采烈地提着那一网兜的贝壳奔向厨房。
纳瑟尔走到甲板中间,在精灵的身边坐下,然后抓下一块干净的绷带擦拭他的短刀。
“奥伦?福德,停下,那是已经晒干的。”多纳说,“你应该明白这不是你应该拿的东西。”
“别叫我那个名字。”诺亚少年悻悻地把那块布丢给精灵,“我还是愿意你叫我纳瑟尔。”
“可是你既然认勒菲船长为养父,就要接受他给你的名字。”精灵说,“他用妻子的姓为你命名,也是为了回避一些人的窥测。”
“那是对其他人而言,可总得有人记得我的真名吧?”少年认真地说,“多纳,你应该那么称呼我。”
“行啊,”精灵认真地把一块块晾晒干净的绷带卷起来,放进他的药箱中,“不过我希望你在面对勒菲船长的时候,还是保持足够的礼貌,接受这个名字。他现在是你的父亲。”
“你也是……”纳瑟尔又瞟了瞟精灵光洁的面孔,“不过,看上去像我哥哥。你们真的是长生不老的种族啊……如果将来我都长了胡子和皱纹,你还这样,谁会相信你也是我的养父呢?”
“或者想得更远一点,你的儿子将来会叫我爷爷,而我看起来会和他一样年轻。”
纳瑟尔哈哈大笑:“这个问题你暂时不用担心,我连陆地都还不能去呢,找一个合适的姑娘也是件难事!”
精灵也微微一笑,但笑容很快就隐没了。“你早晚会去的。”他说,“繁星号支撑不了太久了……”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他说的是实话——
这条先锋船已经在海上纵横了二十年,它和它的船长都在衰老。尽管它探索了许多未知的海域,抗击过大大小小的风暴,是一个让航海者佩服的英雄,但它毕竟老了。船底的铜壳在锈蚀剥落,那些被焦油填满的缝隙有些在不断加宽,木头在腐朽,它未来的日子不长了。
“勒菲船长说他还一些东西可以教给我,再过三年我就可以成为水手长,然后再成为大副,最后……”纳瑟尔说,“最后我会成为船长。”
“那需要二十年,可繁星号不能给你那么长的时间。”
“我只需要十年,或者十五年!”少年跳起来。
“繁星号只有五年了吧,而船长……”多纳压低了声音,“他的病最多还能拖一年。”
尽管不想说,但多纳觉得他已经无法隐瞒。
在“繁星号”的十年是他离开格奥威森林后过得最为安定的十年,虽然作为一艘先锋船,他们也经历了许多惊险,比如暗礁和蛇形水藻密布的黑暗之海,穿越红雾弥漫的卡拉尔海湾,还有搁浅在荒岛的二十个昼夜……但总的来说,多纳一直和这艘船上的人坚守,成为他们的医生,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相应的,他们尊敬自己的医生,同时照顾他和他带来的这个小客人。幸存的王族血脉在这艘船上安全地长大,精灵和兽灵船长共同保守这个秘密。原本只需要等待着这个孩子成年,但是勒菲船长的病却突然地打乱了一切。
“你也不能救他吗?”纳瑟尔用手指拨弄着刀锋,“你可以救很多人,精灵魔法什么的……他虽然爱嚼烟草,可还算个好人。”
“医生不是神灵,纳瑟尔,而每一个凡人,最终都必须聆听诺伊女神的声音。”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死去吗?”
“应该是在他死去以前,尽可能多地学会他教给你的东西。”
纳瑟尔将他的短刀插进了刀鞘,他仰起头来,脸上的伤痕在阳光下闪着水光:“我看的死亡太多了,这很烦。”
多纳没有说话,他相信纳瑟尔说的是实话,但是将来他也许会看到更多,这无法避免。
“繁星”从夏天航行进入了冬天,从西大陆南端来到了中部的乌尔杜拉港,而这个时候勒菲船长的病也进入了恶化阶段。精灵希望他停下来,不再往前走,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应该得到平静,最终回到陆地。
纳瑟尔变得更加勤奋,他不分昼夜地跟勒菲船长、大副和水手长呆在一起,他听从他们的教导,不断地在看海图、罗经,计算那些模拟的岛屿巷道,他在几根桅杆上跳来跳去,不断地升帆、收帆,跟水手们一起悬吊在船外,对破烂的地方敲敲打打,把浸透了焦油的布条塞进船板的缝隙中,擦洗炮筒,搬动炮弹……他在这艘船上做一切能做的事,就把那些教导、训斥和喝骂都统统记载脑子里。
然后在冬天真的来临时,勒菲船长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繁星”号的灵魂真的升入了天空,变成了繁星中的一颗。
大副把所有船员集中到了一起,宣读了船长的遗嘱。
因为这艘船是效忠于菲奥卡皮斯亲王的先锋船,在它驰骋与海上的二十多年中,它和它的船长为亲王殿下贡献了八条新航线和两个殖民岛。按照惯例,在船长卸任或者死亡以后,这艘船要么会重新回归亲王,要么按照船长的遗嘱传给新一任的船长,而这个船长将继续向亲王效忠。
在勒菲船长的遗嘱中,他说他曾经想过将船留给他的养子“奥伦?福德”,但同时他认为“繁星”的服役时间已经太长,并不适合再继续航行,因此他希望这艘船回归亲王,而船员们都能够拿着亲王提供的养老金离开大海。而他自己原本应该有的卸任奖赏,请养子代领。
这遗嘱让船员们感觉到一阵欣慰但又伴随着难过,似乎能拿到钱是件好事,但他们却必须离开这艘船了。
多纳不知道纳瑟尔心中是什么感觉,但在夜深的时候他走上甲板,却看到那个少年正趴在船舷处看着乌尔杜拉港,眼神专注又清澈。
“看,多纳,那就是陆地……”诺亚少年转头来对精灵说。“繁星号”停泊在港口较远的一个码头,刚好能完全看清楚这一个天然良港的全貌。略有些坡度的港口从船上望过去很美,因为所有的灯火就像珠宝一样铺洒在一块黑天鹅绒的毯子上,最上方的亲王的夏宫就是最明亮的一颗夜明珠。
“很漂亮,对吧?”多纳说。
“是的,所以我完全理解勒菲叔叔为什么死后还是希望在陆地上火化,他也是要让我上岸,对吗?”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呆在海上了。”
“可我还没有长大到可以去任何地方的地步,对吗?”
“我很遗憾,纳瑟尔。“
但少年却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说这个,多纳,如果我要请你给我做一个可以遮掩脸上伤痕的东西,可以吗?”
“我能做出来,大概得花点时间。”
“勒菲叔叔的葬礼在三天后,够了吗?”
“如果我有足够的雀尾海螺。”
“我给你弄来!”
纳瑟尔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膛!
诺亚少年的确没有食言,在第二天多纳就发现有十来只新鲜的雀尾海螺浸泡在一个盆子里,放在他的舱房外。也许他是夜晚潜入海底抓来的,也许是凌晨,总之他做到了。
多纳笑了笑,他知道原来那个满脸警惕的男孩儿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聪明而且能干的少年,但行动力如此强倒是第一次感觉到。
精灵拿出自己的药材,把那些雀尾海螺内部的胶质都导出来,然后慢慢地调和,药粉融化在了凝胶中,最后变成的东西就像真人的皮肤一样柔软。多纳细心地将它们剪切成容易粘贴的形状。只需要把它们贴在纳瑟尔的脸上,就能够遮住他那些伤痕了。
这是属于精灵的一种技艺,他曾经想过为纳瑟尔做一张面具,但并不想主动那么做。因为只有当这个孩子意识到他的外貌会阻碍他的时候,这个东西才值得去做。而现在,纳瑟尔提出了要求,多纳相信,这是他开始成年的信号,他也许想要用更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去接触一些人。
他用海螺胶质做出了一种粘合剂,把这张面具轻轻地贴在了纳瑟尔的脸上,然后递给他一面镜子。
少年长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竟然没有敢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脸。
“他才是纳瑟尔,”少年把镜子还给了精灵,然后笑起来,“当我没有戴上面具的时候,就还是做奥伦?福德吧!”
精灵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一直到在勒菲船长的葬礼开始筹备的时候,意外的发生才让他感觉到了不详——
纳瑟尔突然不见了踪影。
他开始是没有在船长的遗体下船仪式上出现,接着水手们在整个繁星号上都没有找到他。甚至有人下到了海里,以为他会在海面下的珊瑚或者礁石间浮潜。
但他们都没有发现他,所有的人,他就好像是消失了。直到繁星号的一艘小艇在乌尔杜拉港的某个码头被发现。
多纳意识到,虽然已经相处了十年,但他未必真的了解自己养大的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