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海风夹带着咸味扑向岸边，湿冷、凌冽，但也带着暴雨之后特有的湿润与新鲜。
多纳牵着男孩儿站在海边，看着一艘小船约划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点儿。
“他们正在把他投入大海。”多纳用精灵的视线看得很清楚，“他们的动作很轻柔，他不会感觉到任何不适。”
纳瑟尔没有说话，他轻轻地抬起右手，上面一串贝壳做成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而与此同时，旅店的胖老板举起一只木笛开始慢慢地吹奏，音乐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地，而风铃的声音竟然跟笛声有些合拍。
当曲子慢慢结束，那艘举行海葬的小船已经开始返回，而胖老板也把笛子揣进了怀里。
“走吧，回去了，”他对精灵说。
多纳又多看了看海面，在他的视力可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帆船的影子。
“温吉德先生，什么时候会有货船来呢？”
胖老板抠了抠头皮，为难地笑笑：“哎，我也不知道啊，虽然暴风雨是停了，可是开到这里的船还得等等呢！咱们港口的都是小船，没有一辆能到东大陆的。”
男孩儿放开多纳的手，举着风铃跑向了前方，叮叮当当的声音随着他步子更响了。
精灵看着他的背影，又摸出一枚银币递给胖老板：“这么说吧，我只想知道繁星号的消息。”
胖老板满脸笑容地收下了那个银月：“啊，那个呀……其实它是一艘先锋船，来我们这里的时间并不固定。我们都不知道那些船长要去哪儿，是吧？先锋船嘛，如果他们找到好的航路，说不定就会过来，也有可能在半途中遇到不幸，沉入海底——以前发生过这事儿，有些人老认为自己会找到原大陆的。之前那位兽灵先生——他好像叫罗斯，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不过还是没有能等到。所以我真没法子给您一个准确的答案，先生。”
他说的应该是实话，而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毕竟小孩子不算受欢迎的旅客。
纳瑟尔在旅馆门前停住了，他回头看了看多纳，然后扬起那串小小的风铃。“到港口去！”他指着渔村的另外一边。
多纳看着那串风铃：七八个残缺的贝壳，是将兽灵的尸体裹上白布抬到船上去时，他们沿途捡到的，然后作为葬礼的组成，用鱼线穿起来交给了男孩儿。“这声音是提醒诺伊女神有新的灵魂来到她的脚下。”当地的村民对男孩儿说，“让它多响一阵，再把它抛入大海。”
于是纳瑟尔就会时不时地挥动一下。
他们来到了渔村的港口，原本在这里避风的小船都已经出海去了，但一些被吹落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整理。整个港口竟然比暴风雨来到时显得更加萧瑟。
纳瑟尔站在台阶上，看着空荡荡的港口，那串风铃握在他的小手上。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呢，多纳？”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我以为你不想去繁星号，或者西大陆。”
“可是，罗斯想我上船，他说我不能留在这里。”他顿了一下，“你也说我只有长大以后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倒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儿。多纳在他旁边坐下来，尽管沙子还有些湿漉漉的，但精灵却毫不在意。
“等罗斯说的船来了就走，如果等不到那艘船，我们也可以乘坐别的船。”
“我们有钱吗？”纳瑟尔有些忧心忡忡，“我看到罗斯给别人钱，我们才有吃的，才能住下来。”
“我有。”
“那你和我一起上船，会一起下船吗？”
“我们都到东大陆去，纳瑟尔。”
“你为什么要去东大陆？”男孩儿扭头看着他，“你的家在那里吗？”
“不，在西大陆，可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的家人觉得，我应该离开，好好地接受惩罚。”
“哦……”男孩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的家也在这里，我也不能回去，但是我没有犯错。”
“你想回去吗？”
但男孩儿却没有回答，他从怀里摸出那个渡鸦戒指，用指头摩挲着：“你不会等到我长大，就会走了，对吗？”
多纳忽然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精灵的生命很长，很长……如果不面临意外的死亡，他们将活到世界的尽头。等待一个孩子长大，对他来说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但是多纳却害怕给出这样的承诺，他已经明白人类可以让精灵的时间变短，或者是得更加漫长。
“看，”他忽然叫道，“有船来了！”
纳瑟尔怀疑地看着他：“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在骗我吗？”
“你很快就知道了！”精灵忽然一把将这个孩子抱住，高高地举起来。纳瑟尔吓了一条，手舞足蹈的，风铃在他的手里发出更加密集的响声。
他们跑向海边，纳瑟尔开始有点惊慌，但很快又对这变化的高度和扑面而来的海风感到新奇，他伸出另外空着的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了精灵的肩膀。
一艘三桅船驶入了这个小渔村，它的帆有些破旧，而船上的漆也剥落了些，但是船头上海豚雕像还是挺完整的。一百来个船员的到来使得这个寂静的渔村变得热闹了，好像之前的灾难都不存在过，每个人都开心地笑着。胖老板把他的使酿酒都搬了出来，一杯接一杯地斟给了饥渴的船员们。
多纳不关心村民们赚了几个银月，他知道了这艘船的艏饰像虽然是一只海豚，但它的名字的确叫做“繁星”，而且——它并不能横渡海洋到达东大陆。它的排水量太小，抵抗吧了外海的风浪，而它也的确没有抵达过东大陆。
“可怜的罗斯……”繁星的船长也是一位兽灵，叫做布鲁特?勒菲，他的毛发是浅棕色的，夹杂着一些灰白，当他用掌心托着铜指环的时候，眼睛有些潮湿。但他很快控制了情绪，把那枚指环收进怀里，然后抬头看着多纳，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孩子。
“这的确是罗斯的东西。”勒菲船长说，“以前我们俩都是许拉康特亲王的侍卫，我们救过亲王一次，所以他赐给我们带有纹章的戒指。不过后来我受聘成为了另外一位大人的先锋船船长，就离开了瓦尔腾堡。很早以前我们相互通信，我告诉他我会偶尔来这里，他要是想找我帮忙就可以来，现在他是要我实践诺言了。”
“可是你没有办法了，你没法送纳瑟尔和我去东大陆。”多纳说，“你的这艘先锋船不是远洋船。”
但是勒菲船长却耸耸肩：“我不是傻瓜，送一个小孩儿去东大陆？没有家人？没有接收人？哦，精灵先生，罗斯的意思我明白，他只是想让他远离这个地方。那孩子脸上虽然有伤，可我知道他像谁，我也知道现在瓦尔腾堡是什么情况。”
“我想听听您的意见，船长。”
“我拥有一艘先锋船，多纳先生，我可以在海上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让纳瑟尔待在我的船上，他会很安全的。罗斯其实想要保证的，是这一点。”
他说的没错，精灵想，于是他问道，“那么，这里还有船去东大陆吗？”
兽灵船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想你没懂我的意思，精灵，既然罗斯把那孩子托付给我，他就不会跟着你再去找别的船。”
“当然，他是你的了，”多纳微微一笑，“可是我还是得去东大陆。是我需要另外一艘船。”
“噢……”船长想了想，“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不过你可以再等上半个月，我记得有一艘叫做‘蓝鲸’的货船会在这里暂时停靠，然后去东大陆。”
多纳对船长表示了感谢，然后一起走出了船长室。
纳瑟尔正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几个年轻的兽灵陪着他，帮助他把风铃的摇得更响。
在看到多纳以后，男孩儿停下了动作，他警惕地看着两个大人朝他走过来。
“嗨，小子！”船长用欢快的口气对他说，“你叫做纳瑟尔，是吗？你可以叫我勒菲叔叔，罗斯要我好好地照顾你，快来给我一个拥抱！”
但男孩儿却盯着精灵。
勒菲船长又向前走了几步，并张开了双臂。但纳瑟尔却跑向了精灵。
“你要走了吗？”他捏着拳头，语气中积攒着愤怒。
但精灵却不明白他的怒气从何而来，他不是他的守护者，也并未给过这孩子任何承诺。但是被那双蓝色的眸子这么瞪着，多纳却忽然觉得有些愧疚，但他依然点点头。
纳瑟尔的眼圈变得通红，但他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多纳拍了拍男孩儿的肩头：“在这里很安全，也许你要待在这艘船上一段时间，但足够你成长为一个大人，那时候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精灵站起身来，往舷梯走去。而身后传来勒菲船长和纳瑟尔说笑的声音，兽灵有些笨拙地想要跟这个小家伙建立起友好的关系。多纳却不在意，他走下了舷梯，重新踏上陆地，他看得出人的善恶，对于勒菲船长，他很放心。也许他是个粗鲁的赌徒，但他是个守信的人。而许拉康特家族的一切，其实与自己并无关系，甚至那个孩子……
忽然一阵水花声和慌乱的叫喊从背后传来，多纳回过头，立刻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海中挣扎。接着两个水手也跳了下来，他们捞起了纳瑟尔，接着游向岸边。
多纳感觉到了心脏猛烈地跳动，他向那边跑过去，看到两个兽灵按压着纳瑟尔的腹部，让他吐出一些海水。
“你这个笨蛋居然不会游泳！”一个兽灵水手露出他的牙齿，“我真想咬断你的小胳膊！”
但这威胁并没有吓着纳瑟尔，他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爬起来，扑向多纳：“我不去那里！我不去那艘船！罗斯把戒指给你了！我看到你接过来的！”
精灵感觉到那双小小的冰凉的手抓住了他，让他难以挣脱。
“你拿了罗斯的戒指！你拿了戒指……”纳瑟尔这么叫喊着，渐渐地带了一点儿哭声。
精灵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抱起那个湿淋淋的孩子，抚摸着他的头。
“是的，我拿了戒指，我不该把他给别人。”
“都是你的错！”纳瑟尔继续指责。
多纳觉得，他说的没错。
精灵抱着不撒手的男孩儿，看着船舷边焦急的勒菲船长，向两个水手问道：“你们船上，还缺医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