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乌鸦领主
精灵的生命很长,最长的能到多少岁,至今没有一个定论。因此虽然他们的外貌有许多都是青年,但一般来说,没有人会用外表去判断他们的年纪。丹能猜到大副或许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如果用福德船长来做一个辈分的对比,他还是感觉到非常不协调。
他的表情让哈姆斯哈哈大笑起来。
“我刚开始知道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女兽灵悄悄地说,“那时我刚到海妖号上,晕船,然后特兰狄加给我熬了药,那里面加了刮喉草,辣得受不了。我一个劲儿地流泪,两天都没法吃东西,然后船长每顿都要拿着好吃的过来慰问我,不过都是当着我的面儿吃掉。”
听起来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
“后来有一天,他又来了,我特别生气,就发誓一定要找他害怕的东西,半夜塞进他的床上。”
“就是栗子小姐和白夫人吗?”
“不,当时还没有。当时我也气昏头了,完全中了他的圈套,他就想看我生气。就在我几乎要亮出爪子挠他的时候,特兰狄加来了,他说船长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出海,也吐得一塌糊涂,而且连续喝了十天的药。最后他还抱着特兰狄加的腿说宁愿跳下船也不喝了!”
丹想象着缩小了几号的福德船长苦兮兮地抱着精灵大腿的模样,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呢?”
“还能怎么样,船长大骂特兰狄加是叛徒,再也不来捉弄我了。”
“但你还是报复了他,对吗?”
“啊,可不能那么说。”哈姆斯眨了眨眼睛,“我把白夫人和栗子小姐带上船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怕猫呢!”
丹也忍不住笑起来。
哈姆斯把栗子小姐重新放回丹的怀里,站起来伸了个大大懒腰:“好了,我要去休息了,今天可是难得的平静夜晚,如果明天就要起航,更得好好珍惜。如果你不想回船长室去忍受他们两个,也可以在这层甲板上找到一个空余的床位。”
她虽然很凶,但其实心眼儿很好。丹觉得浑身暖乎乎的,看着女兽灵迈着轻盈步伐回到自己的隔间里。
然后他对怀里的两只猫咪道歉,把她们放下,爬上顶层甲板。
海盗们已经陆续回来,他们有的喝得最熏熏的,有的带着一身香粉味儿,有提着一大堆酒瓶子,还换了新衣服,每个人心情都很好,大声地跟他打招呼,“小鱼干”“小鱼干”地叫着。丹穿过这些粗鲁而亲切的家伙,顾不上回应他们的拍打和玩笑,来到了船头。
精灵站前楼上,好像另一尊塑像,他已经站了很久了,如果丹没有记错,从之前和福德船长吵架以后就在这里。
“长官。”丹叫了一声,然后朝精灵走近了几步,在油灯下,他看到多纳的皮肤上仍然有一些纹路,虽然比起之前已经很浅了。
精灵转过头来,似乎已经没有愤怒的表情。“过来吧。”他说,于是丹走到他身边,看见他伸出了左手。
一根绿色的枝条从他手腕的皮肤上冒出来,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这些枝条慢慢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根很粗壮的根茎,接着它们融合、变形,渐渐拉长,最后变成了一根长长的风笛,在顶端有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
“你认识这个吗,丹?在你的知识中,应该有关于这种魔法的描述。”
哈里兰的眼睛中有掩饰不住的亮光:“我、我猜是灵魂木?”
精灵笑了:“没错,浸润过我的鲜血的种子,在我体内生长,是我的一部分。它无坚不摧,可以是兵器,也可以是乐器。想要听听格威奥森林的声音吗?”
“如果可以的话,长官……”
精灵将那支风笛凑到唇边,开始演奏。
丹感觉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了,似乎一切的声音都被隔绝在这笛声之外。那一种古老而悠远的调子,精灵们一千多年前从原大陆带来的回声。那这旋律如同夜晚的波涛,也像是风吹过橡树林的声音,精灵们的低吟藏在其中,渗透着悲哀。
当多纳结束这支曲子的时候,丹觉得自己似乎从半空中缓缓地落到地上。
“太美了,长官,太美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丹语无伦次,“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听到精灵的演奏……”
“这是我故乡的曲子,”多纳合起双手,那支风笛立刻变成无数的细丝重新钻进他的皮肤,“真奇怪,我离开格威奥森林越久,那些曲子就记得越清楚。要让人忘记故乡,可真是件难事。”
“‘万寿之城’,我是说瓦尔腾堡,那里是福德船长的故乡吗?”
“你都听到了。”
“对不起,长官,我拿酒回来的时候没敢进去……”
“其实在精灵的眼里,原大陆才是故乡。”
“在诺亚、兽灵和哈里兰的眼里也是这样,”丹又顿了一下,“不过现在真这么想的也并不太多了,我想这也是因为关于原大陆的传说缺乏新的研究成果,很难找到突破。但是总会有人去专研的,总会找到确切的信息……”
“无法阻止吗?”
“什么,长官?”
“想要回归的念头。”
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不是在离开,就是在回去,没有别的……”
精灵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明天他就会命令起锚,早点休息吧,丹。”
从乌尔杜拉港开拔的时候,天气阴沉得古怪。远处的乌云翻卷着,让昏黄的太阳时隐时现。似乎暴风雨要来,但空气却没有那么湿润,只是有些发闷。
与这让人厌恶的环境相反,福德船长的情绪却很高昂。
他出现在船员们面前的时候,重新戴上了软皮的面具,这让丹意识到,也许精灵和他的关系再度变得融洽了。他换下了去觐见亲王时的华丽衣服,重新穿上他的旧外套,在每个岗位上巡视。
水手们向他问好,他跟他们开着粗俗的玩笑,话题离不开乌尔杜拉港的舞女和香醇的蜜酒。丹却回避着他,因为他昨天到今天上午都没有去船长室听候吩咐,福德船长哪怕真的已经跟大副和好了,说不定还是会拿他这个小小的助手撒气——他可不像个不计前嫌的人
看到丹古里古怪地看着自己,福德船长干脆走过去,大喇喇地揽住哈里兰的肩膀。“过来,小鱼干!”他绑架他的助手来到前楼,掏出了随身带这的指南针,“你见过西大陆的地图,对吗?”
“我基本上能背下来,”丹仿佛受到了挑衅,“实际上,这片大陆的正式名字叫做诺伊大陆,是为了纪念诺伊女神,你们最先开始重新建立家园的地方是索兹里德半岛,然后才有新月王朝的各个公国,但是这片大陆中间的横断山脉太难翻越,所以现在公国都集中在东岸沿海到南北两端,最西边的大陆腹地仍然是一篇蛮荒……”
“好了,好了,”福德船长敲了敲他的头,“我没让你给我背课本,我是要考考你,现在只靠指南针,还有我告诉你的航速,你能推断我们还需要多久到达瓦尔腾堡吗?”
他简直是为难人,他自己都要用罗盘呢。
丹涨红了脸摇摇头。
“那你瞪着眼睛看我,不规规矩矩地滚到船长室来干活儿?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就已经会偷懒了吗?”这个恶棍跳高了眉毛——那软皮如此逼真,简直像他真正的皮肤一样。
他的意思是危机解除?
丹忍不住腹诽:像这么讨厌的嘴,肯定不会对多纳说出道歉的话,哈姆斯讲的果然是真的。
当然福德船长是完全没有觉察到的,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指南针,然后又来到船舷边低头看了看海水。“现在船速大概有17节,也可能是16节,”他说,“我们现在是往西南走,大概一个星期后就能看到陆地,然后我们会上岸,接着骑马,在五天后就可以到了。”
丹有点意外:“我以为船可以直接抵达他们的港口。”
“那里不像柯蒂斯一样好客。”福德船长露出讥讽的表情,“他们的港口只允许有通行证的商船停留,况且,我们有自己的港口。”
丹有些迷惑不解,但福德船长并没有兴趣解释。随着航程继续,丹的迷惑慢慢地被解开了……
在三天后,他们调转航向,向着东南的方向继续前进,驶入了一片风浪翻卷的海域。狂风将船不断地推向海岸,狰狞的山崖和犬牙交错的礁石都暗示着这一片死神逡巡的海域,如果疏忽大意,很可能被暗礁撞破船底——哪怕是包着铜皮的橡木也能被那些阴险的水底利刃捅开一个大洞。
福德船长亲自掌舵,所有的水手都呆在岗位上,全神贯注地干好手上的活儿,等待着每一个命令。丹待在福德船长身边,而多纳拿着那个可以移动的罗盘。
风浪大得能翻上甲板,海水把每个人的全身都打湿了,丹从未经历过如此颠簸的航程,浪头把船高高抛起,又狠狠地摔下去,仿佛胃里的食物和心脏都要从身体中给抖出去了。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失声尖叫,当哈姆斯传达命令的时候,海盗们就迅速地拉着缆绳,操纵着桅帆。
丹觉得,如果自己将来真的还有机会离开这艘船获得自由,他一定不会说海盗都是乌合之众——至少在“血字脸”手下的都不是。
他们被这见鬼的海浪折磨了整整一天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平静的夜晚,福德船长操纵着海妖号慢慢地驶入一道海峡,然后在一个小巧冷清的港口靠了岸。这里只能停泊几艘船,在码头上值守的人很少,岸上也只有一些零星的灯光。整个港口非常安静,跟之前热闹的乌尔杜拉港有天壤之别。
划着小船的人上来跟他们办完手续,福德船长就将海盗们集合起来,然后让舵手留在船上,命令他作为临时船长,舵手是个中等身材的诺亚,丹记得他好像是叫瘸子阿莱徳——虽然他一点儿也不瘸。福德船长要他在这里等待二十天。
“二十天后我们才会回来,”他指了指港口上看热闹的一些人,“这里是个秘密停泊处,这里的居民偷偷地修建了港口,没有向领主交税,所以他们的嘴巴很严,你只需要付给他们一些银月就行。向他们买酒就算了,这里的麦酒真是超难喝,我建议你们要点烧酒就好……”
丹一直到福德船长吩咐完所有的事情并就这个港口的无聊对船员们一番威胁恐吓,跟着他走回船长室以后,才意识到原来他说的“我们”指的是福德船长、多纳、哈姆斯和自己。
“我们真要从陆路走?”丹惊讶地问,“我以为……”
“以为什么?”福德船长嘲弄地看着他,“以为我真的会冒险去米林港让瓦尔腾堡的守军用大炮把咱们轰成碎片?虽然海妖有锋利的爪子,但她绝对不会给那些家伙当活靶子。”
“为什么你要选我跟着去?”丹一边问,一边捡起福德船长扔在地板上的外套,多纳和哈姆斯跟在后面,对这情形熟视无睹。
“你识字,小鱼干,而且我路上需要人给我讲故事。”福德船长向他挤了挤眼睛,然后一屁股坐在他那张鲨鱼皮做的椅子上,“哎,我今天累坏了,干脆明早再动身吧,多纳,先给他说说那只乌鸦,让小鱼干心里有点准备。”
精灵看了福德船长一眼,然后才对丹说:“现在瓦尔腾堡的领主叫做穆林?格兰,他以前是这个公国的将军,后来原本的领主许拉康特家族因为内乱而亡,他平定了局势,于是被册封为新的领主。瓦尔腾堡的中心城是鸦城,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乌鸦王。”
“这名字真奇怪。”
“一点儿也不,”福德船长冷笑道。“想一想乌鸦靠什么为生?”
丹不解地看着他。
“许拉康特家族的人都死了,他在他们的尸体上获得了亲王的头衔。他致力于在瓦尔腾堡摒除这个家族剩余的影响力,现在他是那里唯一的主宰。更重要的的是,他发现从别人哪里获取养分是壮大自己的捷径——”
“总之,”精灵打断了福德船长的话,“他城府很深,虽然我们代表菲奥卡皮斯亲王,并且带去的消息有助于双方,但他不见得会欣然接受。他会试探我们,或许还有刁难,你得小心又小心。”
丹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他们买了四匹马,沿着驿道向着瓦尔腾堡的中心城进发。一路上还算顺利,但是非常冷清。在见过柯蒂斯公国的乌尔杜拉港的繁华以后,瓦尔腾堡实在太过于荒凉。他们在光秃秃的山岭和峡谷中跋涉,沿途很少看到人和村庄。各种棕色和灰色的岩石暴露在空气中,上面只有很少的野草以及灌木,有时候可以看到刺猬和狐狸,还有秃鹰从天空中飞过。
他们被泛白的日光照得有些发闷,比平时更加容易疲惫,几乎没有人愿意主动说话。
有几个商队在路上跟他们偶遇,都是瓦尔腾堡的铁器商人,有的是贩运原料矿石,有些是贩运成品,但他们似乎都不怎么喜欢陌生人,态度生硬。直到福德船长透露出自己是一个货运船的船长,并且有意跟瓦尔腾堡的人做生意,他们才变得友善一些。
福德船长很巧妙地套出了一些消息,可以确定现在瓦尔腾堡的的确越来越需要开辟新航路,商人们欢迎货运船来访,甚至愿意向王庭推荐他们。
在商人们热心的告知下,他们找到了更近的一条路通往鸦城。于是,他们比之前提早了整整一天抵达目的地。
这座城市矗立在一片植被稀少的平原上,远远望去仿佛是方方正正的棋盘。它的城墙修得并不高,城内的建筑也同样,只有一根纪念碑从城中刺出来,很远就能看见。
丹和其他人在进城的时候看到城门的上面镶嵌着一个渡鸦的雕像,风化的痕迹使得它的翅膀和尾翼都有些残损了,但它展开双翅的动作依然显得气势非凡。
“这个雕像有些年头了,”丹向身边的精灵问道,“它也是乌鸦王建造的?”
精灵摇摇头:“这是瓦尔腾堡很早以前就有的崇拜神物,据说是渡鸦衔来的石头建立起了这座城市的地基,所以这里叫做鸦城。”
他们走过城门的穹庐,然后看到了驾着铁链围栏的关卡,穿着铁铠甲的士兵正在检查每一个进入的人。
福德船长跳下马,走到他们面前,掏出了一个小心保存的卷轴,那上头有菲奥卡皮斯亲王的海豚印章。他将卷轴递给士兵,然后低声对他们说了几句,那士兵的眼睛从面罩后方打量了他们几下,挥手放行。但他们并没有被允许自由地行走,有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地跟着他们,似乎确保他们安分守己地进入王宫。
王宫位于城中偏北的位置,是一座高大的青灰色城堡,它的外墙极高,城墙和箭塔上的窗口都很小,城门也不大,并且关得死死的。士兵引导他们来到大门旁一个窄小的入口,城堡卫兵搜查了他们的全身,将福德船长的火枪、长剑,还有哈姆斯的弯刀全部都拿走,又把行李翻了个底朝天,才放他们进去。
这儿跟丹看到的菲奥卡皮斯亲王的夏宫完全不同,这座城堡的光线昏暗,除了大厅和通道上燃烧着火炬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偶尔有一道光柱从狭窄的窗户外面投射进来,落在地上,切割开一小块明亮的空地。虽然卫兵和仆人很多,但他们都靠墙站着,静默无声地看着这群陌生人走过自己眼前。
整个城堡中安静得只听见带路的卫兵铠甲撞击的声音和靴子在地上的摩擦声。丹连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地跟在后头,直到拐进一个完全没有窗户的房间,卫兵碰了一下鞋跟,站住了。
“殿下,”卫兵说,“柯蒂斯公国的信使带到。”
然后他退了出去,关上门,把福德船长他们几个留在这里。
这个房间很空旷,看摆设应该是一间晨室,却又没有可以看到朝阳的窗户。在青色的墙壁上挂着两把交叉的长剑,下头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桌子,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身材高瘦的女人站在桌子旁边,她大概二十多岁,长得很漂亮,有着黝黑的皮肤和绿色的眼睛,散开了亚麻色的头发,穿着黑色的皮衣和长裤,手肘和膝盖都有金属的护甲,大腿上绑着两把短刀。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人,大概六十多岁,穿着黑色的天鹅绒长袍,上面用金线绣出一只乌鸦的形象。他的头发花白稀疏,留着长长的胡须,尖尖的鼻子就仿佛是乌鸦的喙,脸就好像用橡木刻出的粗糙面具,没有一点表情,但在他耷拉的眼皮后面,那双黄色的眸子却像针一样锐利。
他缓缓地打量着丹、哈姆斯、多纳,最后是福德船长。
“哈里兰、兽灵、精灵,还有……诺亚。”他磔磔地笑起来,“好像诺伊大陆和哈里拉大陆上所有的种族都聚集在我的房间里了。你们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是吗?”
丹屏住呼吸等待福德船长回应乌鸦王的话,但是他却迟迟没有开口,任凭室内沉浸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丹忍不住偷偷地侧了下头,想看看福德船长的表情,但他站的位置太靠后,只能看到他的后侧的脸和捏紧的双手。他怎么了?丹又转头向身边的哈姆斯递眼色,然而女兽灵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样,依旧笔直地站着。
就在丹的额头都开始渗出冷汗的时候,福德船长终于向乌鸦王欠身行礼。
“是的,殿下……绝对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