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浠浠沥沥的雨,雨水在昏暗的街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诡意,让人产生出一种阴阳交错之感,这大概就是武汉初秋的雨夜。
钱君豪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插着耳机坐在台灯前,听着“奇迹乐队”的歌。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很迷恋他们的音乐。他们的音乐似乎总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着我,时时刻刻影响着我的生命。在我脆弱时,使我变得坚强,沮丧时变得自信,黑暗时变的光明,寒冷时变得温暖。
“你这个家伙,最近英语学得怎么样呀,听你妈说,你马上就要去美国留学了,这是真的吗?”我笑着先发制人地问。
钱君豪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才开口说话:“怎么,我妈又去找过你?”他说话时的语气有些僵硬,吐词不清,好象很惊讶似的,但很快这种惊讶又转变为愤怒,“她是不是又对你说了一些……一些很难听的话。”
我在电话这头僵直一愣。
“也……也没说什么。”我环顾左右,心里有些发虚:“你妈只是很高兴,有你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要知道你能公费出国留学,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呀!”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好象他在电话那头能看见似的。但此刻我也能完全感觉得到自己脸上挂着的那副笑容,僵硬得犹如一朵开得非常艳丽的塑料花,处处都透着令人作呕的“假”字。
“真的吗?真的吗?”他的声音由高到低重复了好几次,好象满怀心事,而我在电话这头,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就这样我们在电话里保持了几秒钟尴尬的沉默。
“我听说你明天就要离开武汉前往蓉山,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又开口了,但声音很低沉、软弱。
我一愣,心想他怎么会知道,于是我牵强地笑了笑,蛮不在乎地说:“是呀,是我爸为我联系的工作,听他说这份工作很轻松,而且薪水挺高的。”尽管我打心底里不愿去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但故于面子,不得已摆出一副迫不极待的鬼样子。
“很轻松?”他冷哼着又问:“做什么工作?”
我顿了一下,舌头有些打结:“好……像是照顾一位病人。”
“照顾病人?”他不出我所料,鄙夷地冷笑,不屑地又说:“难道你就找不到其它更好的工作了,就偏要当人家的小保姆?”
听他这样说,我也急了。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是即将出国的高才生吗?”我略带一种自卑感的强硬回敬他道:“外面的天空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蓝,我的高才生。”
此话一出,换来了他一时的沉默。他默然良久后,才开口说话,但语气明显比刚才柔和许多。
“你知不知道你要照顾的那个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他会不会得的是什么是传染病?”他关切地提醒我说:“你不要因为人家给你的钱多,就连命都不要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在电话这头不禁无语神伤起来。他哪里会明白,假使明天我不去蓉山,父亲就会逼着我去他现在所工作的那家夜总会里当********,为他赚钱,为他还债。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我有一个视赌如命的父亲。
我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思绪,对他言词激烈地强辨道:“你不要这么快下结论好不好。你晓得那人就一定有传染病呀。她那里包吃、包喝、包住,有什么不好的,我看比呆在家里要好得多。”
“你真的铁了心要去吗?”他颤声问。
“嗯!”我软弱而又坚定地应了一声,说:“当然。”
他意味深长的深吸了一口气,软软地说:“那好,明天我去送你。”
我一听他说要来送我,一时有些慌了神,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明天我爸爸会来送我的。如果被他看到你在我身边不大好。”
说实话我并非真心不愿意他来送我。我心里很清楚,如果要他来送我,无疑又是给他幻想的空间。我不能这么自私,自私到眼睁睁地看到他因为我的关系跟他的母亲决裂,再说我也不配。
之后的时间里,我们没再多说什么。僵持着也很尴尬,于是他失落地挂上了电话。
我心里很不痛快,对未来充满了迷茫,不知所措。我一个人在巴掌大的屋子里静静地来回转悠着,总想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尽量能使自己不要去想明天或者说是未来。
“未来”一词,多么抽象啊,抽象得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捞月那样不切实际。也许我真的是一个没有什么未来的人,这一点似乎早在六年前的那场灾难中就已经注定了。如果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点意义的话,我想,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意义大概就是维持我那一点可笑的尊严。
我收拾好行李,大小各一箱。大箱装的是我的一些日常衣物,小箱装的则全是奇迹乐队的CD、卡带。尽管这些音像制品都是盗版(因为我卖不起正版),但我还是将这些CD、卡带视若珍宝,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样。之后,我又小心翼翼地将床头墙壁上贴着的奇迹乐队(李音奇)的海报撕下来,轻轻折好,平整地放进小箱里。由于我怕海报折出太深的折痕来,我还索性在海报里夹了一把长尺,固定在折痕处。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12下,父亲左摇右晃,一步三掺地回来了。他回来后,像一团烂泥似的,一头栽进了沙发。他眯着眼睛,满嘴酒气,醉醺醺地胡乱嚷道:“乖女儿,爸爸好高兴,你终于……终于可以为爸爸赚钱了,爸爸也算没白养你。”他说到兴奋之处,竟然在空中手舞足蹈起来,陶醉之色,无语言表。
说来奇怪,每当一提到钱,他立马来了精神,酒在顷刻之间也醒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打不算太厚的钞票(全是红色一百的),添了添手指,睁大眼睛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得特别兴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象拽在手里的那一点钱,可以买下整个世界。数到最后一张,一共300张,他竟数红了眼,不相信自己手里拽的是钱而不是纸。为了证实自己并没做梦,他索性一把提起放在身旁茶几上的酒瓶,狠狠地朝自己脑袋上砸下去。随着“哎哟”一声,一阵剧痛,证明了他此时并非在做梦。于是他欣喜若狂地将手里的钞票一合,狠狠地猛亲一口后,发疯似的又数了一遍。我估计着他心里还盘算着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多数出一张来。
望着父亲那贪得无厌的眼神和那打罪恶的钞票,我忍无可忍地冲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钞票,委屈地向他质问道:“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就值这三万块钱吗?你可以为了这三万块把你的亲生女儿给卖掉?”
父亲噌的一下跳起来,夺过钱,猛扇了我一个耳光,朝我大声喝斥:“老子卖你还不晓得亏本了。老子也算是含辛茹苦地把你这个小杂种拉扯大。就算要卖你,也不会把你卖去给人家当小保姆,直接把你卖到夜总会去当小鸡头,说不定我还赚得多一些。”
“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到夜总会去当小鸡头是一个父亲该说的话吗?”我浑身颤抖地说,豆大的泪珠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的愧疚感?”
“呸!”父亲朝我呸了一声,吐了一口口水,眯缝着眼睛不屑地说:“还愧疚感,还亲生女儿。你妈那个臭婊子不知跟过多少男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老子的种,说不定你是你妈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装什么纯洁,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看一看,还把自己当作身价百倍的处女,还指望哪一天能摊上一个大款不成。我看你还是现实一点,少做白日梦。像你这种破烂货,这辈子顶多跟你那个贱货老娘一样,当粉头的命。”说完,他又朝我吐了一口肮脏的口水。
父亲的这番话,即尖酸又刻薄,活活像一把锋利的斧子,倾刻间砍断了我的双腿,让我顿时失去了立足的平衡点,掉进了万丈深渊。特别是他那句“你还把自己当作身价百倍的处女。”又一次让我陷入到六年前的那段痛苦不堪的回忆之中。
我摸了摸左手腕上的那条长长的疤,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有丝毫勇气去顶撞父亲,我彻底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