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尹到达美国当天,一出机场,就见到一个男孩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站在人群里。
这个男孩看上去比自己小一点,一头褐色的头发,细碎的刘海下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眉眼间却有着明显的亚裔特征,带给程尹一种熟悉的感觉,应该是个混血儿。
程尹走了上去,还没开口,混血男孩便用带着明显口音的中文问道:“你是程尹?”
程尹点点头惊奇道:“你会说中文?”
“会,我在学中文,所以我让他们给我分配一个中国学生,这样我可以练习我的中文。”混血男孩兴冲冲地伸出右手,“你好,我叫Mathew,我也是夏令营的成员,很高兴认识你。”
程尹也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夏令营集结了来自世界多个国家的学生,主办方M大特地组织了一批志愿者提供接机服务,这个叫Mathew的男孩通过向夏令营官方主动申请成为了志愿者。
程尹很快就发现Mathew的确在十分努力地练习中文,因为他这一路上嘴巴基本没有停过。直到把程尹送到了学生公寓,Mathew还是赖着不走,站在门边继续唠叨。
“程尹,你以前来过美国吗?”
“程尹,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程尹,你喜欢喝可乐吗?你喜欢普通可乐还是无糖可乐?”
“程尹,你给我的中文打几分?”
“程尹,你能不能给我起一个中文名字?”
经历了舟车劳顿的程尹十分疲惫,更何况她原本就不爱说话,实在经不起Mathew这一番热情的招呼,因此回答不了几句就开始频频以点头或摇头作答。
“程尹,你是不是累了?你应该需要倒……倒……倒什么?”Mathew一时语塞,结巴了起来。
“倒时差。”程尹提醒道。
“对对对,倒时差。你是不是需要倒时差?”
“没错。”
“那你休息,这个是我的号码。”Mathew在便利贴上匆匆写下了一个号码,然后撕下来贴到了程尹的行李箱上。他冲着程尹招招手,“我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程尹点点头,目送Mathew离开,然后把门关上,一头砸在了床上。
正要放任自己睡去,程尹突然想起还没有联系沈琰,于是躺在床上给沈琰打了个电话,告知他自己一切安好。简单聊了几句,程尹挂了电话,然后看到通话记录里楚越的名字,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也打个电话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屏幕,一通电话就这样打过去了。程尹吓了一跳,手机直接掉在了床上,她慌乱地想要挂断,可电话已经接通了。
“喂,程尹吗?”手机里传来楚越慵懒的声音。
“嗯,你怎么知道是我?”
“算着时间,你这个时候应该差不多安顿下来了,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楚越的这番话让程尹心头一暖,他接着说,“这一路上累坏了吧?你吃东西了吗?”
“还没有。”
“先去吃点东西吧,这么久没吃东西,胃受不了。”
“好。”
“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好。”
“我等你回来。“
程尹愣住了,“好。”
夏令营很快就开始了,来自不同国家的60名学生汇聚一堂,开始了为期四周的学习生活。巧合的是,程尹居然和接她的那个混血男孩Mathew进入了同一个小组。
一开始,程尹并不是夏令营里表现得最突出的,因为她不爱说话,在小组活动中总显得默默无闻。相反,热情开朗且话多的Mathew成了夏令营里的新星,很快他就凭借绝佳的社交能力和所有人交上了朋友,除了程尹。
原本Mathew以为自己对程尹而言是特别的,毕竟他是程尹来夏令营时认识的第一个人,可程尹对他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Matthew对此苦恼不已。而程尹的高冷也充分调动了他的好奇心,他开始时不时地凑到程尹跟前刷存在感。
“程尹,你能不能给我起一个中文名字?”在Mathew第十次向程尹开口后,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拒绝他了。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Chew。”一看程尹松口了,Mathew喜不自胜,他认为这意味着某种突破。
“你的父亲是华裔?”
“是的,我的父亲是新加坡华人,我妈妈是白人。”
“Chew在汉语里指代多个姓,有周、赵、邱,你知道你自己姓哪个姓吗?”
很显然,Mathew的中文水平还没有达到能分辨这几个姓的地步,他听得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随便挑一个吧。”
这么草率吗?程尹心里嘀咕着,“你为何不先去问一下你父亲,等确定了再说。”
Mathew低着头,“我父母离婚了,我不喜欢去我父亲那里。”
程尹立刻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Mathew立刻抬起头高兴地说道:“Gift of God,上帝的礼物。”
程尹听完,开始了她的思索,Mathew见她想得出神,乖乖地坐在一边,不去打扰她。过了半晌,程尹看着Mathew说道:“天枢。”
“什么?”Mathew没反应过来。
“我给你取的名字,天枢。”
“天枢,很好听啊,”Mathew满意地笑道,“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北斗七星吗?”见Mathew困惑地摇头,程尹解释道,“就是大熊星座的一部分,大熊星座你知道吗?就是Ursa Major。”
Mathew一知半解地点点头,程尹继续解释,“北斗七星的形状像一个勺子,由七星组成,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其中天枢就是北斗七星里的第一颗星。中国古代将天区划分为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其中万星所围绕的北极星为天帝的象征,以天枢和天璇画一条延长线,正好指向北极星。因为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上帝这个概念,所以我姑且用天帝来代替,那么天枢作为天帝的指引,比较接近上帝的礼物。”
程尹认真地解释了一通,Mathew却一点都没有听懂,但是他仍微笑着看着程尹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明白,这个女孩在很用心地替他取名字,也取了一个非常古典且有历史底蕴的名字。他满心欢喜地看着程尹,“谢谢你,以后别人问我的中文名字是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我叫天枢。”
夏令营第一周结束的时候,程尹收获了观察导师这样的评语:学习能力极强,但性格内向,社交能力、团队协作能力有待提升。
这样的评价让程尹有点心有不甘。她是喜欢一个人独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无法融入集体,没有社交能力,她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做,如今被人这样评价,倒激发出了她不服输的劲头。
很快,Mathew就见证了程尹脱胎换骨般的转变。原本低调内敛的她开始刻意高调起来,不仅主动与同学问好,也积极投入小组活动中,总是在恰当的时机展现自己的领导能力。她也不再沉默寡言,日常沟通时更是成为人群焦点,妙语频频,引得人们哈哈大笑,极具幽默感的她很快就同身边的人打成一片。
“白人的世界本就是慕强的,你不需要刻意证明自己,你所要做的就是不经意地打败他们,他们自然而然会接纳你融入他们的圈子,且视你为至交好友。”程尹看着花汀寒说道。
“真有你的,说得太对了!”花汀寒不禁连连叫好,“这段时间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我一切都好。”程尹说道,“说吧,你大老远地跑来美国干什么,可别说是专程来看我的。”
花汀寒微微一笑,“看你是顺路的,我主要是来谈一笔生意。”
程尹知道花汀寒除了经营酒吧以外,还有一些别的生意,她对此并不感兴趣,也就没有追问下去,“你什么时候走?”
“这么着急赶我走?”花汀寒不满地撇撇嘴,然后坏坏地笑道,“我还想多呆几天,好好看一看我们高调的程尹小姐招来的桃花。”
“什么桃花?”程尹不解道。
花汀寒望向程尹的眼神突然一转,越过她直指斜后方,引得程尹不禁回头,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桌边,一个少年正鬼鬼祟祟地躲在柱子后面偷偷朝这里张望。
此人正是Mathew。
他一见自己暴露了,倒也不再闪躲,大大方方地来到程尹桌边,理直气壮地冲着花汀寒问道:“你是谁?”
花汀寒不禁感到好笑,反问道:“你又是谁?”
花汀寒吊儿郎当的样子引起了Mathew的反感,“我是程尹的朋友,我叫天枢。让我来告诉你,你离她远一点,她没有家人在这里,我会保护她的。”
花汀寒的脸上笑意更浓,瞥了程尹一眼,“天枢?你给他起的?”看到程尹点点头,花汀寒笑出了声,“真是个好名字!”然后他又转向Mathew,“小伙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Mathew见花汀寒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却分不清这是否是嘲笑,然后用他带着怪异口音的中文厉声喝道:“我不管你是谁,你离她远一点。”
花汀寒立刻收起了所有的笑容,表情严肃地看着Mathew,“你以什么身份命令我?”
“我是程尹的朋友。”
“作为程尹的朋友,你知道你在警告程尹的哥哥,让他离自己的妹妹远一点吗?”
一瞬间,Mathew脸上写满了尴尬,但是他素来脸皮厚,立刻无缝切换成友善的微笑,“哇,你是程尹的哥哥啊,你好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花汀寒见惯了这样的场合,也笑着配合他,Mathew干脆加入了二人的饭局,和花汀寒聊得热火朝天。分别时,Mathew更是自信满满地向花汀寒承诺会一路护送程尹回到学生公寓。
花汀寒把程尹拉到一边,“我劝你不要太高调了,到时候平白惹一些桃花回来。”
程尹白了他一眼,“连朋友都算不上,扯什么桃花?”
“都给人家起名字了,还不算朋友?”花汀寒十分诧异。
“夏令营已经过去一半了,两周以后我们就是天南海北,互不相干,做朋友?实在是没必要。”
看着程尹不动声色地说着她心中的事实,花汀寒突然有些心疼。她还是那样,想要真正走进她的心里,实在是太难了。可怜了这个年轻人,满腔热情却不幸撞上了一座冰山。
Mathew和程尹一路散步回去,趁着身边没什么人的时候,Mathew冷不丁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Yin,你在夏令营里,真的快乐吗?”看着这个一周前还徘徊在众人之外如今却突然变成社交达人的女孩,想到她白天谈笑风生、八面玲珑的样子,Mathew只觉得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程尹疑惑地看着Mathew,并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Mathew接着用他那不甚流畅的中文说道:“我觉得,这几天的你,不是真实的你。”
此话一出,程尹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Mathew见状,果断放弃了中文,用自己的母语开始了强势输出。
“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喜欢和人聊得太多,你似乎很享受独处,喜欢安静,即使没有别人的帮助,你也能一个人完成工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自己,你假装和别人在一起的方式让我很难过,因为我能感觉到,你并不快乐。”
程尹看着Mathew琥珀色的瞳仁说道:“有时候,快乐不代表一切。”
“快乐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吗?”
“不是,有很多东西比个人的快乐更重要,”程尹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一个中国人,在这个夏令营中,我是唯一受邀的中国学生,我代表着我的祖国,所以我必须要做到最好,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必须是最好。”
Mathew清澈的眼神此刻却充满了困惑,出生在一个崇尚自由和个性的国家,他完全不能理解程尹这种所谓代表着自己的祖国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只是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坚定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