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程尹收到了尹清霜发来的信息,说他们喝完咖啡已经回到宿舍了,于是她径直朝宿舍楼走去。在楼梯上,程尹遇到了一个女孩。看起来也像是大一新生,却没有父母的陪伴,一个人正费劲地将硕大的行李箱一层一层搬上台阶。程尹走上去,“我帮你吧。”
那女孩愣了一下,展开笑颜,“谢谢你啊。”就在她预备和程尹一起抬箱子时,却眼看着程尹单手拎起行李箱,面不改色地继续爬楼梯,不由得惊叹,“同学,你力气可真大!”然后紧跟上她的脚步。
“同学,我叫简丹,简洁的简,丹麦的丹。”简丹热情地做着自我介绍。
“咱们是一个宿舍的。”程尹道。
“你怎么知道?”简丹再一次惊呼。
“每一个人的床位上都贴着名字,你的姓并不常见,重名的几率不大。”程尹平静地解释道。
刚到宿舍找床位的时候,她看到了其他女孩的名字。简丹、方思琪、赵雨晴,都是很美好的名字。
“到了。”程尹推门进去。
“那你叫什么?”简丹跟在后面问道。
“程尹。”程尹指着自己床位上的名卡。
“你好,我是程尹的妈妈,这是她的爸爸。”尹清霜微笑着打招呼。
“叔叔阿姨好,我是简丹,是程尹未来四年的同学兼室友。”简丹礼貌地打招呼。
“你就是简丹啊,我刚才还跟你叔叔说呢,你父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真好听。”尹清霜由衷地夸赞,见简丹身后并无家长跟来,忍不住问道,“你爸爸妈妈呢?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爸妈离婚了,我跟我爸过,他平时做生意忙得要死,根本没时间管我。我家就在本市,他不让我住校,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简丹大大方方地介绍着自家的情况,脸上洋溢着得意而狡黠的笑。
“名正言顺的离家出走,真棒!哎你捅我干嘛?”尹清霜侧脸嗔怪地问程骁灏,反而让他尴尬得笑着说:“没什么。”
简丹目睹一切,笑得更欢,捂着嘴凑到程尹耳朵边,“程尹,你妈妈真可爱!我好羡慕你。”
“我也很羡慕你,离家那么近。”
“那以后常来我家玩啊。”
尹清霜看着眼前说着悄悄话的两个孩子,欣慰地笑了,看来她的助攻起作用了。有了这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室友,女儿的朋友也会慢慢变多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程尹变成了一个凉薄的孩子。
尹清霜知道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尹清霜是一名结构工程师,专攻地下结构,由于工作的关系,她常年带着孩子各地奔波。因此,程尹高中以前,娘俩儿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程骁灏常年在外,尹清霜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着程尹的饮食起居。尤其是在程尹小时候,尹清霜对女儿的看护近乎到了偏执的地步,走到哪里都将女儿带在身边,明明一个人带孩子疲惫不堪,却不肯雇保姆帮忙照顾。
这种情况直到程尹上了学才有所好转。因为她终于明白为了维持女儿幼年时期的安全感,她的过度保护已经令自己的孩子严重缺乏自理能力,于是她狠下心来开启放养模式,不再24小时监控孩子的成长。程尹独立学习的能力很强,几乎不需要尹清霜操心,再加上工作量越来越大,她渐渐地将生活重心放在了工作上。矫枉过正,尹清霜以她失败的育儿经验深刻验证了这一点。
多年来频繁的搬家和换学校,让程尹渐渐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每一次融入新的环境,结交新的朋友,却又在熟识之后不得不分开,然后迎来另一个新的环境,慢慢地人就会变得麻木且冷漠。而程尹不过是个孩子,为了适应不断改变的环境,她在心里筑起了防御的城墙,将自己封存在一座孤城中。不在乎就不会伤心,这是一种残忍的自我防御。她不敢打开自己,也不轻易让人进来,当别人过于靠近,她会本能的无视甚至逃离。那些成长过程中没能解决的问题,像无意中播种的野草,悄悄地长在了心里并蔓延开来,表现成了性格。可惜的是,当尹清霜意识到问题根源所在并采取措施停止搬家时,已经太晚了。
那个凌枫学长,或许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吧。在他身上,尹清霜看到了改变程尹的希望。
而如今,简丹是她发现的第二个希望。如此阳光又有活力的女孩子,再加上四年的潜移默化,一定能够温暖程尹的心。
傍晚时,寝室里另外两家人也陆陆续续到了。程骁灏夫妻两人帮助他们收拾东西,打扫卫生,尹清霜充分发挥了活泼热情、幽默风趣的性格优势,很快赢得那两对夫妻的喜爱,妙语连珠更是逗得一屋子人笑声连连。很快饭点到了,众人不舍与程氏夫妻分开,于是简丹提议聚餐,一屋子人便欢天喜地地直奔学校外的酒店,席间聊得热火朝天,直到宿舍宵禁之前才散场。方思琪和赵雨晴跟随父母住在酒店,尹清霜吩咐程尹回宿舍住,好陪伴孤身一人的简丹。
许是累得很,简丹早早地睡去。程尹躺在床上,思索着父亲在晚饭时对自己说的话。
“小尹,你去竞选班长好不好?”程骁灏给程尹夹了菜,漫不经心地开口一问。白天程尹她们陆续接到通知,班主任要召开第一次班会,新同学互相认识一下,顺便推选班委。这是他和尹清霜早就商量好了的,班长是一个服务同学的职务,身处这个位子上,就不得不与更多的同学打交道,这便是夫妻俩的一点私心了。
“好。”程尹点头。
“都不问爸爸为什么让你去竞选班长?”
“因为你想让我帮助更多的人。”
“聪明,女儿果然最了解爸爸的心思。”
程骁灏故作若无其事地夸奖着女儿,心里却空落落的。他不在家的这些年里,程尹以一种无法想象的方式迅速成长。她的个性随父亲,虽然不大爱说话,可极其擅长察言观色,心思敏锐细腻。她很清楚父母因为她性格上的缺陷而自责不已,于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程氏夫妇的刻意安排。这样敏感而体贴的心思,在这个尚未成年的小丫头身上显得格外惹人心疼。
寂静的寝室里,偶尔能听见简丹隐隐约约的呓语,程尹翻了个身。
连爸爸妈妈都觉得我太孤独了啊。
第二天,当程尹和室友们到达开班会的教室并意外地发现不久前一起斗牛的楚越正坐在教室里时,她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于浩是第一个看到程尹的,他默默地用手肘捅了捅身边低头玩手机的楚越,然后轻轻指向门口。楚越循着方向望去,正和程尹四目相对。看到那一双清亮的眼睛,不知怎的,楚越一下子心情大好,当即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可看到对方面无表情彷若冰山一般,那微笑登时僵在脸上,扭曲成了无比尴尬的苦笑。
班主任到了以后,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便直接进入主题,开始竞选环节。程尹毛遂自荐,严格的军事化家庭教育让她比一般人更懂得责任的意义,她既然承诺了父亲,自当言出必践。
“大家好,我叫程尹。”
一句话让坐在下面的男生们议论纷纷,“原来她就是咱们院入学成绩第一的程尹啊。”
D大土木院虽然相较其他学院学生人数不多,但却强者如云。每年开学时学院都会公布学生花名册,并按照每个人高考成绩在其所在考区的名次百分比进行排名,而今年,程尹拔得头筹。
于浩更是吃惊,“阿越,原来排在你前面的人是她!”
楚越反而越发气定神闲,依旧微笑地看着程尹。
“谢谢大家!”程尹在一片掌声中完成了自己的竞选演讲,她没有准备,一番诚恳的话被她洋洋洒洒说得极富煽动力,毕竟上大学之前她经常在学校重大场合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早已是轻车熟路了。
“还有同学想要竞选班长吗?”班主任起身问道。
同学们面面相觑,无一应答。讲台上站着的,可是土木学院的第一名。人人皆知在土木学院,一切靠实力说话。这个程尹话语中锋芒毕露,眉眼间却尽是淡漠疏离,她身上仿佛自带某种权威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理性和睿智的光辉一览无余。跟这种人还竞争什么?
可楚越偏不。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女孩,她和昨天在球场上沉稳谦逊的女孩判若两人,明明篮球实力不俗却隐藏锋芒,明明很愿意与人打交道却似乎发自内心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张扬自信却谨小慎微,嘴角带笑但眼神冷硬,如此复杂的矛盾体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所以,当班主任再一次确认“还有吗?”,楚越就已经大步走向讲台。
“我是楚越。”简洁的几个字,隐隐有种挑衅的味道,却再次引得同学小声议论,“第一和第二都在咱们班,压力好大……”程尹平静地看着楚越,好像在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我过去从未担任过任何班干部……”出乎意料的自我介绍,瞬间吸引了同学的注意,也包括程尹。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担任一名合格班委的能力。”
楚越看着程尹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偷笑,面容上却故作严肃。
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他挑了一些自己大学前取得的与团队合作相关的荣誉晒出来,包括各类学科竞赛名次、省级运动赛事优秀志愿者,甚至还有全国高中男子篮球联赛名次。他故意将篮球放在最后说,果然收到满意的效果——心不在焉的程尹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有些复杂。
“我想,这些应该能够证明我的能力。以上就是我王婆卖的瓜。”说完,楚越对着台下鞠了一躬,从容地走下讲台。
事实上,楚越并不喜欢自己这样争取的方式。出于某些原因,他虽心高气傲,但一直很低调,从不曾刻意争什么。如今为了获得区区一个班长之位,竟违背本心选择如此虚伪霸道的方式。他太了解自由竞选那点名堂了,当把自己堆砌到别人只能仰视的高度时,那种无法抗拒的压力会让接下来有心竞选的人没胆量再上前一步。如此一击必中、不给别人留后路的做法,也印证了楚越那骨子里的骄傲,不争则以,争则必得。
然而尴尬的是,班主任唱票过后,发现程尹和楚越二人票数相当,真真是无巧不成书。
班主任倒是微微一笑,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由程尹担任班长,楚越担任团支书,算是对程尹入学成绩第一的奖励。楚越也不纠结,大方地点头了。
接下来是其他班委的竞选,诸如体育委员、文艺委员、学习委员之类,班主任便安排学生自由起立发言。
程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便对接下来的竞选失去了兴趣,在百无聊赖中,她侧脸看向窗外,惊喜地发现远处有一株姿态优美的枫树,长得甚是繁盛。楚越无意间朝程尹那边望去,被她专注的眼神吸引了。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眼神中满是放下一切戒备的平静。突然人群里不知为何爆发出笑声,这突如其来的扰动搅碎了程尹眼睛里的安宁,当她将视线收回时,已经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疏离。楚越看不出程尹脸上的表情,却能够在这热闹的欢声笑语中敏锐地感受到那人身上散发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