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师知道女儿没睡着。她坐在床边，拉着女儿的手说：“我反省了下，教育方式有问题，不该打你。以后，咱们当朋友吧！”
甄一圣激动地坐起来！
“当朋友。”这是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居然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太震憾了！
“谢谢妈妈！”甄一圣兴奋地说，“妈，我知道您很累。您从不示弱，即使在家里。再强硬的躯壳也有脆弱的一面啊，也得需要释放啊！这个家，您一个人撑着，妈，我心疼您！在家里，不要再做女强人了！我早就想说，一直不敢说……”
甄老师擦去女儿眼角的泪：“说吧！闺女，给妈妈提提建议。”
“妈，您应该像个普通女人那样生活。要不然，身子会累垮的。”甄一圣说，“还有，别老裸着身子在家里逛！那样，我进家就会有如进原始丛林的感觉！”
“你这丫头！”母女俩害羞地笑起来。
“妈，您相信爱情吗？”甄一圣很认真地问。
甄老师皱了皱眉：“你说呢？”
甄一圣说：“您可能恨爸爸抛弃了你！从而波及所有男人，从而不再相信爱情！是吗？”
甄老师表情痛苦而严肃。
甄一圣接着说：“如果说男人没有好东西，那么女人也不一定全是好东西！抢走爸爸的是那个小女人。难道天下女人，也都要恨？”
她语速很快，怕妈妈突然打断。
“妈，你心中肯定还爱着爸爸！要不然，这么多年为什么从不考虑再婚？”
甄老师静静地看了女儿一会，说：“爱情是存在的，从古至今以及将来！
但是，你的心智体质未完全成熟，对异性的好感，多是青春期的现象，和爱情是不一样的。”
“妈，你们大人老这么看！其实爱情应当是无年龄论的。只要成年，就可以。有人年少一见钟情，白头偕老。有的人孤独终老，也未遇见爱情啊！
我们这代人，无论生理、心理发育，都提前了。”
“那你认为目前的感情是爱情吗？”
“是的，妈！”
“咱们现在不争论这些！还是让时间来证明吧。如果将来真如你说的这样，我会支持你的。但是，现阶段要做好，现在应当做的事。”
“妈，我知道，现在就是学习，我不会因为感情影响学习的！”
“纠正一下，注意用词，现在不能用‘感情’这词，充其量是好感。”
“好的，妈，好感就好感吧！”
甄一圣看到妈妈心情好了起来，便得寸进尺：“妈妈，你帮我查查光火的中专志愿吧？”
“你想都别想。我不会做这样幼稚的事！”甄老师说：“怎么不去问他本人？”
“因为打架的事，他不理我了，也不和我见面！”甄一圣说。
“活该，自作自受！”甄老师说。
第二天晚上，甄一圣发现了妈妈留下的信封。信封里装着光火的报考志愿。
两个月后，甄一圣的中专录取通知书来了。她反倒不高兴。
妈妈问：“女儿，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的，妈。”
又一个月过去了。甄一圣心情仍很低落！
中专快开学了。一天，甄一圣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到妈妈面前，崭钉截铁地说：“妈，前段时间，您质疑我的感情只是好感。今天，我终于能大声告诉您了：是感情！这些痛苦日子最终证明了。”
“妈，我将要做出这辈子最大的决定。这个决定是个不孝的决定！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如果有人阻拦我，我宁愿去死！”
她双手举起通知书，仔细地看完每一个字。好似在依依惜别一样，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痛苦！
她垂下手，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两手又重新举起了通知书。她撕毁了它……
她撕碎了：
八年寒窗苦读，来之不易的成果！
妈妈十六年含辛茹苦，不分昼夜的付出！
碎片被抛出窗外，从六楼飘摇坠落。似她们破碎的心，痛苦地找寻归宿。又似繁华过后，凋零的花瓣迷茫地寻找墓地。
几叶碎片不舍离去，在室内徘徊良久，最后落在她们身边。
甄一圣，长出一口气，嘴角现出笑意。如释重负！
她认为她完成了此生最大的最难的决定！这个决定是经过漫长艰苦的心旅，一路备受煎熬和痛楚，杀死心魔，才向爱而生的。
这是她生死攸关的决定，完成了这决定，她才能重生！
她不认为这个决定是青春期的冲动。那将是一生引以为傲正确成熟的决定！
她知道这个决定改变了人生，颠覆了常人眼中的幸福之路，伤了妈妈的心！
但是她认为要做个勇士，牺牲是必要的代价。正如要建立新王朝，必须有牺性一样。
她最愧疚的是牺牲了妈妈的心。她希望未来有机会再补偿报答。
她释放的这口气，并未给她带来真正的快乐。一种新的痛苦正在细胞中疯长。这种痛苦是愧疚带来的，从心向全身扩散，在头脑中膨胀，化作泪水，破眶喷涌而出……
她跪倒在妈妈膝前，双手紧紧抱着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室内回荡……
这始料未及的痛苦，犹如车轮突然辗压甄老师的身体，她感觉心肺炸裂、头被击穿、两耳轰鸣、满眼朦胧……
她伸在空中的手，已抓不住飘下的碎片。她缓缓放下右手。手在空中划了道痛苦的弧线，然后紧紧捂住绞痛的心。她无法站立，瘫坐在地板上。
她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这是女儿一本正经的抉择。
她的心在颤抖，泪如雨下！她知道这是不可改变的。当通知书被撕的刹那，她并未阻止。
她想：世间的个体应当是独立的。
在人生的重大关头，当事人才是主人翁，才是决策者！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别人只是旁观者。
作为母亲，只是带给女儿生命，她无权决定女儿的人生选择。
自己的痛苦，说到底，是自私的。是自己对女儿的愿望，不能以自己想法发展而产生的。
父母在教育女儿时，习惯性地作了角色互换。强加给女儿的想法计划，其实是在克隆自己。让女儿活得更像自己。
如果想让她活得自由独立，就应该把她的思想还给她。
甄老师痛苦地抬起头，望着窗外大杨树。她记得，刚入住小区时，杨树还是小苗，一圣当时怀抱，还不会走路。
“时光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女儿和杨树都长大了。女儿，你的人生，你有权作决定。妈妈不干涉。你起来吧！”
甄老师讲到这里，看到我内疚又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你是个好孩子，不怪你，别自责！我只是希望，在以后的时光里，你会尽可能保护好我柔弱的女儿。你们相互促进学习，别分心！做好每个时期应该做的事。力争考个好大学。”
我使劲点点头！
然后说：“甄老师，不然，我再劝劝她？”
“没用的。”甄老师微弱地说，“谢谢你！”
“老师，您客气了！”我说，“请您放心！”
我目送着她瘦弱的身影离开。
那曾是怎样的身影啊？
那曾是在学校讲台上“口吐莲花”的身影；
那曾是在社会上受了伤，依旧坚强独立的“女强人”的身影；
那曾是宁愿牺牲自己，无条件宠爱女儿的，可怜母亲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