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话声进来的有十多个男女老幼,此时全都呆在当场,祠堂仿佛时间停滞,一时间鸦雀无声。此时祠堂里的情景若是请画师来做一幅画,画面元素想必丰富异常。
祠堂后殿,正中三个童子,左边一个胖乎乎的摸着头呈惊呆状跪坐,本来面向右,此刻头往右后方身后扭着。中间一个略廋高的双手捂着额头蹲在地上脸色扭曲似乎在大声呼痛,同时眼神惊恐,表情丰富之极。他的身后一个桌案翻到在地,显然桌上之前摆满了瓜果祭品,之所以说是之前,是因为现在那些东西散落一地,跟桌子距离从近到远呈辐射状外扩出去。右侧一个小孩子则背对画面,头上缠着一圈彩绸缎带,看姿势正一脚抬起要悄悄偷溜,姿态僵硬,俨然被施了定身法。
屋子左边布帘挑起,一群人涌在门口。为首的是一位老者,五十岁上下,长的五官端正,手拄拐杖,此刻正满面怒色瞪视着右侧的小童。陪在老者右边的是一位妙龄少妇,长的斯文秀雅,体态端庄。她目光恬静,眉头微蹙,也正看着要逃跑的孩子。
老者右边一位就比较惹眼的是一个和尚,和尚身材枯瘦,身形高挑,身上衣服粗糙破旧,脏污不修边幅,和尚一眼看去让人忽略长相,甚至不会注意他的年龄,只感到他身上有历经世事沧海桑田的平静,他眼睛神光内敛,精神矍铄,又有一股勃勃生机。和尚看到室内的乱象,仿若不见,神色从容。
老者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面目端肃看上去年龄略长,一个年岁稍小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再往后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着装上看有主有仆。众人随老者进门,有的还挤在门口往里望着,除了为首的老者和少妇,大多数目光都定在倒地的桌案上。
这位老者姓谢,名铭,他早年在京为官,但是天下动乱,政治动荡做官的都难有作为唯求自保,他逐渐感觉官场无味,遂告老回了章丘老家。回乡悉心经营之下,谢家在章丘已是屈指可数的豪门富户。谢铭夫人早丧,此刻身边的少妇名叫严莺,是谢铭归乡后纳的妾室,出身落魄书香门第,年轻貌美,知书达理。老夫少妻,轻怜蜜爱,一年后严莺就怀了身孕,是为如今谢家第三子。他前两个孩子分别是正室夫人生的大儿子谢敬,和另一个妾室生的二儿子谢礼,正是站在身后的两个青年。谢家香火不旺,谢铭老来得子,欣喜非常,直感觉是神佛赐福。说起来这小孩子也有个奇处,出生那年正是夏天,连日大旱,孩子出生当天早上却有麻雀衔绿松枝放在窗边,这枚松枝也就被一直保存起来。所以谢铭给孩子取名谢泱,希望他命中多水多福。
在谢铭身边的和尚,法号弘一。谢泱出生那天来到谢家,看到谢泱的时候,直呼谢泱骨骼清奇,天赋异禀,颇有慧根,佛缘不浅。谢铭老来信佛,自此焚香祷告,放生布施,更加殷勤。谢泱自打出生多病体弱,谢铭也听从大师的建议,常常把他送到城外广福寺跟从大师受佛法熏陶。
今天是谢泱五岁生辰,谢铭又为爱子庆生,把他从寺庙里接回家来,准备全家祭拜佛祖,布施乡里,放生祈福,为爱子庆生为全家积福。大家忙里忙外准备庆生,谢泱人小无事可做,他平时多听佛家典故,爱跟伙伴们玩扮演游戏,今天就到后堂和舅舅家的表哥严桓,以及贴身小厮小卫在后堂玩起了扮演割肉喂鹰的戏码。谁知他们不只演戏,还偷吃了祭品,又不因为惊吓不小心撞翻了香案,闯祸不小,整个佛堂简直乱七八糟。
谢泱细长闪亮的眼睛转了转,悄悄收回要逃跑的脚,一转身噗通跪在地上,脆生生的喊了声,“爹爹!”一声喊,瞬间解了这空间的定身法,屋子里立即活络起来。
“哎呦,我的小少爷哟”下人们七嘴八舌。
“小卫,你这个惹祸精!”小丫鬟也在人群里起哄。
“小卫,你个小畜生,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卫娘跟着咬牙切齿,过来揪耳朵。
“哎呦呦,娘,我错了,老爷老爷,饶了我吧,哎呦”最惨的小卫也醒过团来叫救命。
“.......”
“都别吵。”混乱中一句严肃的浑厚嗓音响起来,众人见是谢家大少爷谢敬开口,立即静了下来。谢铭这几年身体逐渐老迈,心力不足,谢家多数事物都已经逐步转给大少爷接手操持,谢敬看到父亲授意,见到场面混乱,皱眉吩咐道,“大青,你带人把这屋里快收拾干净,桌子收拾齐整,庆嫂,你快带人再置办些东西过来,把缺失的祭品填补齐,各人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莫要误了吉时。”大少爷声音不疾不徐,安排起来有条不紊,稳重妥当,众下人听了无不听从纷纷去做事。老者在边上听了也暗暗点头,神色缓和很多。谢敬看安排稳妥,又对老者道,“爹,时辰马上就到了,小弟他们也是无心之失,今天还是先放过他,等事后再责罚他不迟。”
谢泱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听着大哥的话,此时听大哥说完,才敢说话。他家教甚严,小大人般先对爹娘弘一大师及兄长们施礼问好。然后才抱着老爹大腿撒娇:“是啊爹,祭拜菩萨要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哼”,谢铭故作怒色,眼中却透露着慈爱,对着幼子道,“劣儿,众人为了你的生辰,忙前忙后,诸多操劳。你们倒好,躲在这里嬉闹,连祭给佛祖的祭品都敢自己享用,也不怕触怒佛祖折了你的寿数!你再看看你头上戴的什么东西,装神弄鬼,还不快滚去收拾收拾,成什么样子!”谢泱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身后的两个同伙也趁机溜走。
谢铭对几个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跑远,显然溺爱幼子颇深。严莺从进屋一直听着,没说过一句话。此时见儿子跑的没影了,皱了下眉头,不太放心,对老者和大师施礼告退,跟了出去。下人们收拾佛堂,众人护送谢铭和弘一大师到东偏厅,其余人有都退到西偏厅,独留谢铭和弘一大师叙话。
此时佛教影响不是很大,但是这几年天下不太平,北边隋朝连年打仗,南边陈朝暴政如虎,老百姓日子苦不堪言,广福寺经常讲经布施,深得当地百姓信奉。作为广福寺的住持弘一大师,也颇受尊敬。
谢铭就对弘一大师颇为恭敬的说,“大师,泱儿顽劣,身子又娇弱,这几年真是辛苦你的照顾。不过他这几年常常在寺院里跟着师傅们种菜挑水,跟随大师身边聆听佛法,身体倒是明显好转,近半年都没再病过。而且我看他性子虽然稚气爱玩闹,到比同龄人能静下来稳得住些。这些都要多谢大师的恩德。”
“老施主言重了,佛家讲缘法,三公子与我佛有缘,谢家也是积善之家,自然化凶为吉。再说佛门本清净之地,小少爷每天能静坐养气,劳作健体,自然身子越来越硬朗。”弘一大师语气平和,皱了下眉,顿了顿,“出家人有一句妄言,还老施主不要介意。”
“大师有话请讲。”
“出家人不通医道,却略通气血,我观老施主气色不和,精神似乎不凝,恐怕要多注意才好。”
“大师看出来了,实不相瞒,老夫这身子我自己清楚,这半年来一直在喝药调理,恐怕已经是难以回天。好在谢家还有些家底,孩子也还算成器,交给他们我也能放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泱儿还小。唉,命啊。大师,你常说泱儿有佛缘,却又不要他剃度出家,我这次叫他回来,本是想他也到了启蒙的年龄,让他跟随家里读书入世。难道说他是将来会皈依佛门么?”
“有缘是无缘,无缘也是有缘,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泱儿佛缘不浅,情缘也深,将来如何,全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谢府内院的偏院中,也正在进行一场对话,不过不是老人与和尚,而是女人和孩子。陈莺从生下谢泱到现在五年,因为谢泱的身体原因,两岁以后就基本送到佛寺里度过,她虽然经常去礼佛看望,也逢年过节都接儿子回家,但是相处时间总嫌短暂。每次母子相见,少不得亲热亲热。谢泱也对父母极为依恋,倒在母亲怀里,任由她给自己自己换衣擦脸,享受母子天伦之乐。
“泱儿,你的身体也好的多了,这次回来,你爹就不打算把你送走了。”
“真的?娘,太好了,虽然跟着师傅也很好,但是我好想多陪在爹娘身边。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一直皱着眉头?”
严莺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就心思细腻,观察敏锐,她确实心中担忧,想到老爷最近手经常不受控制的抖,更加烦闷,她不想小小的孩子也跟着担心,展颜微笑。“娘哪有什么事儿,只是你爹上了年纪,你莫要经常淘气惹他生气。”
谢泱乖乖答应,只是母子俩万万没想到的是,谢泱哪怕再淘气,也再没有机会惹父亲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