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是你？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一时全身好似被人使了定身符一般，动弹不得，而童翎将化妆盒丢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包里，便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安宁姐，难道你看见我这身打扮，就没有熟悉的感觉？”她笑，低下头，用手拉着自己的小洋装，给我看，“样式古板，土得冒泡……我童翎，从小到大，最讨厌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她抬头，看我的眼光甚是委屈，“可为了他，我已经穿了好些年了……”
“我爸跟默的爸是老战友了，只不过因为我爸工作的关系，我家一直都没回Y市来。初三那年，我爸终于调了回来，可我成绩不好，默的爸就让已经大一的他来帮我补习。默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正从二楼攀窗户往下跳，打算逃跑。无意往后回头，他穿着白衬衣，黑裤子，双手插在裤兜中，嘴角挂着揶揄的笑，我羞得脸红耳赤，觉得自己好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却灰溜溜的爬回房间，从那以后，彻底改掉了爬窗子的恶习。在他当我家教的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方法恶整他，为了一雪前耻，结果每一次都被他看穿，反而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狈。”
“愈是狼狈，愈是不甘心，我开始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期望能掌握他的弱点，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诡异的是，我不仅没掌握他的弱点，反而成绩直线上升。每逢我豪气千丈的将成绩单丢在他面前，以为能让他吃瘪的时候，他却幸灾乐祸的告诉我，我的父母为了感谢他给我的帮助，给了买了怎样怎样的礼物，偏偏那些礼物，都是我在家里要了许久，耍尽了一切手段都得不到的！”
“那时……我讨厌他，真是讨厌的牙痒痒，天天掰着指头，算自己的初三生活还有多少天过去……”
“可当中考结束，被父母告知榜上有名，萧默不会再来教我时，我的心里突然非常难过和害怕……”
“有无数次，我试着攀到窗子旁，然后翘首往萧默来时的方向看，可直到夜幕降临，也等不来那个时常取笑我，揉我头发，笑得一脸温柔的男子。”
“安宁姐，其实……很多年前，我就认识你了，还傻乎乎的跑去跟你打过招呼，你朋友那么多，该早就不记得了吧？”
“那天，是我升入高中的开学典礼……”童翎细细的回忆，“站在一群同龄人中，尤其是被几个长着青春痘的弱智男搭讪，我的心情很郁闷。不知不觉就想起萧默来，想他是不是同我这般疯魔一般的想念初三那段时光，想他现在是不是有了新的教课对象，想会不会有女孩子，像我这样怀念着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一想到我所假设的状况很有可能发生的时候，我的胸口好像被堵上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来气，于是，我堂而皇之的在校长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开学典礼，跑去了Y大……”
“那是我第一次去Y大，站在大学生中间，穿着校服的我，很可笑，也很幼稚！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羞怯的感觉，可一想到能马上见到萧默，我就好似枝上的鸟儿一样雀跃……我厚着脸皮，抓了好多人来问萧默在哪里。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cosplay社忙着准备展览用的道具。我便兴冲冲的跑了过去……”
童翎回忆的时候，脸上浮现着生动的笑意，让我相信，这个纯美的故事，是那样的让她开心和怀念，可当她说到这里时，她下意识的侧头来看我，笑意脆弱得支离破碎。
“萧默果真在cosplay社，可那间看起来混乱不堪的房间里，并不止他一人。当时，萧默就背对我坐着，依旧是白色衬衣，黑色的裤子……我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和喜悦，几乎就要扑上去，紧紧抱住他，诉说我的思念……可是，就在我靠近的同时，我看见旁边挂着演出服的衣架挡住的人，那是一个纤瘦、干净的女孩子。她靠在萧默的肩膀上，睡得很安心，即便闭着眼睛，嘴角却是弯弯的，露出一个浅浅的、满足的笑容。萧默一动不动的坐着，好似怕打扰这个女孩子一般的，可我却亲眼看见，他用了将近半个小时，将脸不着痕迹的贴向女孩子的脸，轻轻在女孩子的脸上印下一吻，然后脸红着，迈开了头，再也不敢看女孩子。又过了许久，女孩子终于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对自己不小心睡着的行为很是愧疚，萧默便若无其事的揉着女孩子的头发，宠溺的笑着，笑容里满是深情……”
“我再也没去找过萧默。每逢想起他看那个女孩子的表情，总觉得心莫名其妙的痛。那段时间，我常常站在镜子里，对着同样的自己，做出各种表情来，可没有一种，是与萧默肩膀上的那个女孩子流露出的表情相同！气得我砸了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我想起曾经翻墙的彪悍，想起跟萧默生气时，奋力咬他手的野蛮，想起与他争吵时，满嘴脏话的粗俗，每一件，都悔得我恨不得再世为人，重新设计一场与萧默的相逢。”
童翎咬住下唇，“安宁姐，你知不知道那个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靠向她的女孩子，是谁？”
我心下怆然，不禁点了点头。
“萧默是那样喜欢你，喜欢到全世界都能看出他的心思，独独你……”童翎讽刺的笑，“高二结束的时候，学校组织去Y大听讲座，我被老师强迫拧了过去，可好笑的是，在去的路上，我竟然听说了你的事！你当年倒追经院才子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声势浩大啊！我想不通，萧默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你还能爱上别人，要是我……要是我……”她的声音堵然哽咽起来，“我讨厌你——”
“可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模仿你……”
“就算是替身也好，只要我能……吸引萧默的目光，不管怎样都好。”童翎咬着牙，“可当我克服层层心里障碍，终于重整旗鼓，打算重新出发的时候，萧默却一声不吭的出国留学去了，而原因，就是因为你要结婚了——”
童翎的身体微微的颤抖，“那年暑假，我学会了很多，抽烟、喝酒、泡吧……甚至跟着男生一起打架！我学会穿蕾丝的bra，丁字型的内、裤，黑色的丝袜……只要有男人往我的丝袜里塞钱，我就跟他们走，去哪里都无所谓……车里、宾馆、或者公厕……哈哈……”
“肮脏吗？”童翎扭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咧嘴，有些狰狞的笑，“我也觉得自己很脏！反正不会再见他了，不会再爱他了……那时就连他的父母也酌定他不会再回Y市，难道我会再追到国外去么？不！我宁愿在黑暗中沉沦！”
“三年的醉生梦死，反正有个当了市长的老爹，我怕什么？”童翎自嘲的笑，“可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童翎开始放声的笑，洗手间门口本来有个女人进来，一见我跟童翎面色不善，童翎的笑声听起来又那般凄厉，脚下顿了顿，狐疑的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慌不择路的！
“我被耍了一次又一次……”童翎低下头，泪水滴滴溅在大理石的洗手台上，“我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只恐怕连我是谁都忘记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回忆，不过只是我安抚自己的借口而已。这样的男人啊，我要不起！”
“可……我没想到两家的父母竟起了心思，想将我们往一起凑！”童翎看我，“你说好不好笑？”
“每当我要彻底离开他，便有各种理由将我和他再次拉到一起来。可有一日，我忽然醒悟，根本就是我自己放不开他，内心还是对他有着渴望，才会纵容曾经那样懂得游戏规则的自己，一次次往他靠近。”
“沾上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我讨好他所有重要的人：朋友、家人，亲属。他们每一个都称赞着我，热心的为我们谋划将来。而他，任我闹腾，却无动于衷。终于，老天给我一次机会！他最在乎的女人被其他男人伤了心，跟随另一个男人远走他乡。我一边窃喜，却一边为他伤悲。他等了那么多年啊，结果那个女人，除了伤害他……还能做什么？”
“我那时想了很多，想他是不是从此之后，幡然醒悟，接受我的爱意。像他会不会就此沉沦，像我当年一样买醉度日，想他会不会追出国去，掳那女人回来！可日复一日，他反而愈加正常起来。先是听从父亲的劝告，就职在市工商局，虽然屈居人下，却毫无怨言。后来竟慢慢开始接受我……”
“我以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该美梦成真了！可谁料有一天，我与他约在餐厅吃饭时，有曾经厮混过的男人认出我来，当着萧默的面揭开我的伤疤，翻开我糜烂的过去。那一刻，我羞愧难当，如果萧默真的在乎我这样不堪的过去，我甚至决定用血来洗净自己的身体。可萧默没有……他什么也不在乎。坐在人声喧闹的餐厅，忍受那样恶劣的嘲讽，他甚至劝我不要回忆过去。也就是在那一天，他跟我摊牌。其实，他早就知道我的过去，所以才会选择我，作为他的结婚对象。他说他爱的女人，大概一辈子也拥有不了了，可是他的心，为她留着。给我说这些，是想给我再次选择的机会。如果我在知道这些之后，仍然愿意嫁给他，他会娶我，让我洗脱从前的不堪……如果不愿意，他会祝福我。”
“哈哈……多么高风亮节的男人，多么自私却又伟大的男人！”童翎又哭又笑的看着我，“原来我所有的不堪，就为了男人保留这颗完整的心！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只不过为了成全他的深情！”
“童翎……我不知道萧默他……”我见童翎呜咽得痛苦，连连咳嗽，连忙去拍她后背，帮忙她顺气，她却一下子将我的手打开，“安宁，你知道我恨你，你知道那桶粪，就是我让人浇的！那又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怕了！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也无非是跟过去做个总结……”
我愕然看着童翎。
她站直，冷冷的笑，“即便堕落，我也不要再爱萧默了！痛——”她指着自己的心脏，“更何况，我如何，他根本不会计较，也不会关心！我们这样的貌合神离……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在乎了……永远不在乎了……”
口口声声的不在乎，可你的眼泪为谁而流？
我张开双臂，不顾童翎的厌恶，将这个浑身发抖的女孩子，抱在自己的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我喃喃，童翎哭了，哭得哀婉，她说，“安宁姐，你知道我们的新婚之夜是怎么度过的么？”
我紧紧抱住童翎，咬住自己的嘴唇，沉默。
“他就算不嫌弃我，也不会抱我的！他是那种宁愿自虐、禁、欲，也不会轻易抱不爱女人的男人！就算我使出浑身解数，将曾经在那些风月高手身上学来的技巧用在他身上，他也不为所动。可是……当我换上你常穿的衣服，带着由你的照片做成的面具从洗手间出来，缓缓走向坐在床上的他时，你能猜到他的表情吗？”
“哈哈……那是我一辈子难忘的一刻，发生在新婚之夜，也算应景儿了——”童翎的嗓音干哑，“我们做了一次又一次，他像发了狂的野兽，在我身上嘶吼、驰骋，深情的一遍遍呼唤着你的名字，最终累得在我身侧躺下，却用手紧紧抓住我脸上的面具，自欺欺人的不许我摘下它！”
“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想到了——”童翎像个走失的孩子终于找到家似的，主动抱着我的腰，嘤嘤的哭了起来，“我心痛……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还是活着……不管喝再多的酒，总有醒过来的那一天……我还要陪他回家，扮演恩爱夫妻……扮演乖巧儿媳……扮演体贴妻子，我累了！我累了——”
当我顶着发肿的眼睛，独自一人出现在包房的时候，萧默跟兔兔已经等得焦急了。
萧默往我身后看一眼，“童翎呢？”
我笑笑解释，“她身体不舒服，我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看兔兔也吃得差不多了，我提议，“萧默，你先回去看看童翎吧！她疼得不轻，我跟兔兔也回去了！”
萧默淡淡的抬头看我一眼，拿出手机来，拨号给童翎，说了两句，冲我温煦一笑，“我问了，她说没大事，你出去这么久，没吃什么东西，菜都冷了，我再叫两个菜，你多次点！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
“我……”我的话堵在嗓中。为童翎心痛，却又无法叱责萧默。
从来情深，奈何缘浅。
这样深深的情感纠葛，偏偏就缠绕在我们这几人的身上，拉不断，扯还乱！
萧默又体贴叫来我喜欢的菜，看我吃了一些，才道，“最近有个朋友的玩具连锁店开张，我正愁没时间去看看，现下有时间，正好带你跟兔兔去看看怎么样？他那里的玩具，都是进口的，孩子们都喜欢。”
兔兔喜笑颜开，缠着萧默讨论玩具，与这个叔叔的距离好似又拉进了些。
我脑中童翎那苍白的脸，一次次闪现，可面对这样兴高采烈的萧默和兔兔，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玩具店下次去吧！你先回去照顾童翎，事情有主次之分嘛！”我建议。
“兔兔乖，玩具店，咱们下次去，让叔叔去照顾生病的阿姨好不好？”我将兔兔抱过来，放在腿上，循循善诱。
兔兔想了一会，点头，“好吧！兔兔也要回家照顾生病的爹地，没有时间！”
萧默一阵沉默，半响，眸子锁住我无名指上的婚戒，问，“你跟他……已经结婚了么？”
我点点头，“结婚了！今天就要带着兔兔，搬进齐家了……”
萧默嗓子干哑，“好！这样很好……齐子聿他……不错！”
想起童翎先前说给我听的话，鼻头不禁一酸，“萧默你……好好对童翎吧！她是个好女孩儿！很好很好的女孩儿！”
萧默潸然一笑，“没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