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齐氏集团大厦前的公交站台旁,人流熙熙攘攘,甚是拥挤。我站在玻璃门后,见身着黑色套装,肩背样式简单羊皮包包的女子挤上公交车,迅速走出大厦。拦下一辆出租车,叮嘱司机,“麻烦跟上前面那辆公交车,谢谢!”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我一眼,见我一身普通白领打扮,虽是疑惑,却马上跟了上去。
一路上,红灯绿灯,走走停停。我坐在出租车内,依稀能看见公交车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一手护着胸前的包包,一手撑在头顶的扶手上,身体被迫挤向玻璃,呈现出惊人的弧度,却极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表情淡然的看着窗外,就算被人如何推攘,也没有表现出半分的不耐烦来。
若是从前的苏南,哪里会隐忍至此!
Y市的交通,是众所周知的拥挤,尤其是上下班的时刻。而苏南所乘的这个路线,又是环绕Y市的主线路,故而,直到公交车摇摇晃晃走到偏离市中心的老城区,糟糕的状况才好一些。
苏南在老城区的一处站台下车,约是公交车消磨了太多的时间,她踩着高跟,急匆匆的往路旁的老居民区走,我便让出租车缓缓跟了上去,见她拐进一条小巷子,我连忙付钱,正打算拉车门下去的时候,苏南却是突然转过头来——
刹那间,我以为精明如苏南,定是发现我的踪迹,下意识将脚缩了回去,赶紧关上车门。
出租车司机好奇的看着我,已经发动的车子不能承载我太久……
我讪讪的笑,抬起头再次看向窗外,却是苏南歪着头,好像想起什么,回头,走出巷子,往一旁的小利民超市飞速走去。
我深呼一口气,按捺住紧张的情绪,从出租车上下来,等在巷子口的公用电话亭旁,借用旁边的大幅广告,来遮挡自己的身形。
不期然的抬头,竟发现那原本是YN公司打出来的服饰广告,而当红模特许歆作为代言人,在广告牌上搔首弄姿,形象煞是生动。
蓦地想起韩夜来。
心疼得连攥住包包的手,都微微的发抖。
如果……六年前,我没有遇见韩夜,我们这群人,是不是如今,便不会如此凄惨?
我从来,不愿恨任何人,但命运,却一次次将我卷入起伏的波涛中,任我独自漂流,而无人施以援手!
三年又三年,我们到底还有多少个三年?
远远见苏南提着生活用品和蔬菜瓜果走过来,我连忙压下满心的仓皇,背过身子,等苏南走进巷子,才悄悄跟了上去。
普通狭窄的巷子两旁,堆积着旧家具、生锈的自行车,花盆、鸟笼子,经过的时候必须十分小心,才不致撞翻旁人的东西。
苏南面无表情,熟稔的穿过破旧的巷子,偶尔碰上打招呼的人,只稍微点头示意。终于,在一栋筒子楼前,她停了下来,目光淡然的扫视着筒子楼里的某一角,微微拧起了眉,“怎么又坐在这里等?不是跟李阿姨说好了,先在她家吃饭吗?”
小小的、微微有些倔强的男声从楼道里传出来,“谁说我等你?我也刚刚坐在这里,乘凉不行吗?”
苏南的眉头拧得更深了,“吃饭了吗?”
男声的主人没好气,“没吃!小胖家的饭菜难吃死了!”
苏南走进去,似乎拉住了男孩儿的手,“小小年纪就这样挑剔,饿死你算了!”
“你敢虐待我,居委会张大妈会帮我报警!”男孩儿拽拽的宣告。
苏南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笑,“你不是说张大妈很三八,不要跟她讲话,怎么?学会跟人套近乎了?”
小男孩不屑。“才没有!是她看不惯你天天虐待我!”
这二人说话,更像是吵架,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火药味十足。随着声音的渐渐消失,我缓缓靠在巷子斑驳的墙上,蹲了下去,捂住了脸。
为什么?三年了……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的孩子,还活着……甚至比兔兔还要健康,还要可爱!
还记得生产后第一次彻彻底底的清醒过来,从病床上挣扎起来,拖着输液的架子,艰难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一间间寻找婴儿监护室时的心情,激动又紧张。
趴在婴儿监护室的门外,看着玻璃窗内,皮肤皱皱,手脚粉嫩,在摇篮中沉睡的婴儿们,我的心,好似层层剥落,骤然换新,曾经的痛苦与不堪,一下子遥远得让我无从查询。而当我求得值班护士的应允,走进监护室,寻找小床标牌上我的姓名时,却乱了神——
没有——
竟然没有我的孩子!
从东到西,从左到右……
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婴儿。
我疯魔一般抓住满脸诧异的小护士责问,“我的孩子呢?护士,我的孩子呢?“
小护士茫然的看着我,“小姐,如果这里没有的话,那应该在重症监护室……“
是了,我的孩子才6个月,便脱离母体,肯定没有跟这些平安、健康的孩子呆在一起。我跌跌撞撞冲向重症监护室,隔着玻璃,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里面小小一团,浑身插满管子的婴儿……
这就是我的孩子么?这就是与我流着相同的血,从我身上生生脱落的那团肉么?
就在我贴在玻璃上,忘情的看着那双眼深闭的孩子时,一位三十上下的男人扶着年龄相仿的女人走过来,女人一看见箱子内的孩子,眼泪便哗哗流了出来,扑在玻璃窗上,不停的呼唤着,只怕没有男人的怀抱,早就瘫在了地上。
“这孩子……是你的么?”我迟疑地发问,见那女人倏地停止哭泣,眼角闪着泪光问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看插满管子、浑身发青的孩子,再看看眼前这个女人,“孩子……这是你的孩子?”
女人不懂状况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我顿时慌了手脚,抓住女人的手,直愣愣的看着泪花闪动的女人!
“夫人……你不要激动……”女人的丈夫见我情绪激动,深怕我伤着他的妻子,将我的手从女人手上推开,询问,“你丈夫呢?问问他,不就知道孩子在哪里了?”
他哀伤的往监护室看一眼,凄凉道,“孩子是我们的,他很坚强,一直在为自己的生命努力着!坚持着!”
那么……我的孩子呢?
齐子聿告诉我,他平平安安的呆在医院中,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他?
那样紧急的状况,他被生下来,才六个月不到,我想不通,没在重症监护室,他会在哪里?
脑中怪力乱神的念头一冒出来,我立即否认,可越是否认,便越是害怕某些恐怖情况的发生。
一双手,便在这时,握住我的腕,惊得我尖叫一声,往后躲去,后背结结实实撞在监护室的玻璃墙上,生生的疼。
抬眸,眼中涌出大量的泪水,我看见一脸惊慌的齐子聿,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向前一步,抓住他胸前的衣领,“我的孩子呢?齐子聿,你不是说他平平安安的吗?”
齐子聿大手施的力,仿若要将我的手腕捏碎,可我已顾不来这样的疼痛,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齐子聿,只恐怕他说出什么惊骇的事实来。
沉默又沉默!
齐子聿的桃花眼静静凉了下来,黑眸中闪过丝丝慌乱之后,溢满了某种不能言语的悲伤,他牵着我的手,将我顺势带入他的怀中,“安宁,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挣扎着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越抱越紧,最终以指甲划破他白皙消瘦的脸作为停战代价。
一旁的夫妻,早已不动声色离去,走廊里,只有我的哭声,淅淅沥沥。
“齐子聿……你老实告诉我,我的孩子他……是不是……是不是在我昏迷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他死了,对不对?“我泪眼模糊的看着眼前的齐子聿,他心疼的不停动手给我擦眼泪,却哪里敌得过眼泪的流逝,最终,他放弃的哀叹一声,看我静静蹲下去,抱着膝盖,哭得双肩耸动,而无可奈何。
我终究,没有保下自己的孩子!
许家扬,这是你给我的惩罚么?
后来,齐子聿将哭得几欲昏厥的我,抱回病房,沉默了好一会,匆忙地离开病房,片刻之后,抱来一个粉粉的婴儿,放在我的床边。
在那一刻,我几乎以为齐子聿跟我开了一个无比恶劣的玩笑,可结果却是如斯的沉痛!齐子聿告诉我,苏南生下孩子之后,曾割腕两次,两次时间差不过一个多小时,被救醒之后,她闭口不提孩子,最后竟趁着看护人员不注意,不辞而别!
而如今放在我身旁,吧唧着嘴巴的孩子,便是苏南的女儿,许家扬的亲骨肉。
齐子聿握住我的手,“安宁,这是上天弥补给你的孩子!她是苏南的孩子,就像你的亲身孩子一样,不是吗?”
不得不否认,齐子聿这番话,让我从剧烈的疼痛中清醒过来,看着怀中苏南的宝贝,心痛渐渐缓和起来。
苏南的心情,我是多么的感同身受,而我坚信,她只是暂时不愿意见到襁褓中的婴儿,以免勾起自己的伤心和歉疚,只要她调整好情绪,只要她忘却仇恨和内疚,她便会找回来,找回她最亲爱的孩子。而她是那样的信任我,将唯一的宝贝,留在我这里,让我帮忙她照顾!
我们曾允诺,要生下漂亮的宝宝,然后共同抚养他们长大!现在,我们只有怀里的这个孩子,那么由我来抚养她长大,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我,又渴望着这样的机会,让我能够将亏欠苏南的,一笔偿还!
多么完美的设想,多么美好的期盼,却在看过项飞送来的资料之后,崩溃瓦解!
更名为许向晴的苏南,竟有个两岁多的儿子,孩子身量瘦小,眉眼却极是漂亮,小小年纪,便有了些极威严的气质,板起小脸的模样,让人好笑又感叹!
孩子的眼睛,让我过目难忘……
多年前,我窝在父亲的怀中,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双眸子,清澈而又带着些许的傲然。
“咦……”对面提着超市购物袋的大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狐疑的问我,“姑娘,你找谁呢?”
我连忙擦干眼泪,站起来,“我……我是来租房的,看附近有没有房子出租!”
大妈立即来了兴趣,“这样啊!你直接找我啊,我是这里居委会的,这里哪家租房,哪家卖房,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需要什么样的,跟我说说,我找的,保管你满意!”
我没料到这大妈如此热心,往四下看看,故作为难的摇头,“我这个人好静,这里热闹了些,大概不适合我!”
大妈将提着的购物袋往旁兜了兜,拉开阵势,似要与我细谈,“姑娘,你别看这里拥挤,但环境安静着呢!这里是老社区,都是些退休的老人住着,咯,就像我这个年龄的,可不像那些小年轻,成天在屋里闹腾,我们这里别看着旧,但新社区该有的管理,我们这里都有,而且租金便宜。如果你一个女孩子单住,我还会通知附近的居民,多帮帮你,这里的人好客,你住住就知道了!”
我见大妈嗓门不小,只怕再聊下去,会引来楼上人的注意,连忙多谢大妈的好意,说是一时工作没有定下来,等定下来,一定再回来找大妈,好好给我介绍房子。
大妈满意的点头,交代了几句,这才猛拍脑袋,“看我,我家老头子还等着我买盐回去做晚饭呢!丫头,要租房子,一定来找我啊!”
我连连说好,大妈这才转身上楼。
我走了两步,听大妈大嗓门的跟人招呼,“许妈妈,要出去呢?又把你们家小子一个人留在家?”
苏南的干涩的嗓音带着一丝的赧然,“我……就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大妈便负责的做思想工作,“你们家小子虽然聪明,可毕竟三岁不到,你当妈妈的,要多陪陪他,就算再忙,也不能天天把孩子丢在家不是?万一被热水烫着,被煤气烧着,连个人都没有,多危险!”
原本是大妈啰嗦,可我听到这样的话,心剧烈的颤动,疼得几乎窒息!
苏南急急答了两句,便往楼下走来,我一时来不及躲闪,便蹲下去,用包挡住自己,装作拨弄脚上的鞋子。
好在苏南步履匆匆,根本没发现蹲在一旁的我。
我待她走出一段距离,这才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见她快速穿出巷子,走到一辆银灰的轿车旁,冷冷的动手敲了敲车窗。
黑色的车窗缓缓摇下,齐西顾便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正好与我对上!
我吓得一时连呼吸都忘了,条件反射般的跳到一棵法国梧桐的后面。
好半天,才敢探出头来再次打量,齐西顾却没有点破我踪迹的意思,此刻不知跟苏南起了什么争执,脸色不好的走下车,一把抓住苏南的手,将苏南拖上车,扬长而去。
我从树后走出来,看着车子尾气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会,这么复杂?
苏南,这三年,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情不自禁的往巷子的尽头看一眼,想起大妈先前提醒苏南的那些话,心如捣鼓。
原本……只是想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足够!
可在听到那黑暗楼梯道里传出的清脆,却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沉静童声之后,脚步再也挪不开!
鬼使神差的,我开始往巷子内走,并好似被人牵引一般的,走进那栋破旧的筒子楼。
循着记忆中的地址,站在苏南和孩子的房子前。
手举起,却始终敲不下去。
三年来,孩子没有见过我一眼,没有跟我说过一次话,他甚至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一个人存在……
就像兔兔从出生就跟我生活在一起,她叫我妈咪,叫齐子聿爹地,就算被人告知亲身母亲不是我,也会事先跑来询问我真相,而当我否认之后,便全心的信任我!只要跟我在一起,她根本不会关心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个女人,跟她有着如此亲密的联系。
如果我,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孩子面前,孩子会怎么想我?
孩子会不会误会,当年,是我这个母亲,狠心将他抛弃?孩子会不会因此产生恨意,而再也不愿意见我?
虽然苏南与孩子说话是针锋对麦芒,可是他们有三年的感情不是么?我这样突然出现,会不会破坏她与孩子的关系呢?
这样的优柔寡断,这样的矛盾难堪,让我几乎要缴械逃跑……
门“哐“一声,突然从内打开,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来,见视线被遮挡,疑惑的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看着我。
孩子比照片中更漂亮,亮闪闪的眸子,精致的眉眼,弧度完美的薄唇,微微惊讶时露出的整齐的小白牙!
我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狠狠亲他软乎乎的小脸蛋,却极力克制,深怕自己吓着他!
孩子见我半响没动作,手还僵在半空中,拧了拧浓密的眉头,有些不耐烦的看我,“大婶,你找谁啊?”
我被孩子的称呼吓到,往后退了一步,讪讪收回手,“没……我……就是随便看看……”
孩子小心翼翼的打量了我一番,大声叫道,“张大妈,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楼里乱窜!“
我一怔,只见与苏南家相对的那扇门打开,里面出来的,赫然就是方才在楼下碰上的热情大妈。
“哪儿呢?”大妈一出门,看见我,笑了,“姑娘,你咋又回来了?”
我尴尬的笑,“大妈,我见这套房子不错,不知可不可以租呢?”
孩子听我说租房子的事,将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只探出小脑袋来,百无聊奈的看着我,再看看大妈。
“呦,你想租这套啊!这套许妈妈已经付了好几年的租金,一时半会儿可不会搬走,不然我找套差不多的,让你看看?“
“大妈,要不,我能不能进屋里看看房子的格局,你放心,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大妈笑,“姑娘,你是规规矩矩的人,我看得出来,可这贸贸然的进别人家,不好!你赶得不凑巧,念白他妈刚出去,不然跟她说说,进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又转头去问孩子,“念白,你妈去哪里了?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
孩子小大人似的抱着胳膊,“她出门,什么时候一会儿回来过?张大妈你可别指望她了!我做主,你让这大婶进来吧!”
大妈嗔,“臭小子,什么大婶大婶的,一点礼貌都没有!叫阿姨!”
孩子嗤了一声,踮起脚尖,将门完全拉开,没好气的说,“进来吧!”
我进门,张大妈随着我,走进来。
家里很简陋!
“小朋友,你叫念白吗?”我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对这类触摸很抗拒,闪得老远,皱起好看的眉头,一副你别碰我的疏离情绪!
“许念白!”孩子摸着自己的鼻子,依旧是那副漠然的样子。
我轻轻叹一口气,亦不知这孩子是随了他亲身父亲的脾气,还是被如今的苏南,影响成为如今的模样!可本该活泼可爱的孩子,如此深沉漠然,实在让我,觉得忧伤、自责……
“念白,倒杯茶给阿姨,我领阿姨四下看看……”张大妈拍着孩子的肩膀。
孩子有些犯难,“没开水了!”不过他马上耸耸肩,“好吧,看在你是客人的份上,我去烧点!”
我看着孩子跑进厨房,熟练的烧水,鼻头酸涩的厉害!
许念白……兔兔……
为何,命运如此交织?
“姑娘……姑娘……”张大妈连唤了几声,见我看着许念白出神,笑道,“这孩子很懂事,妈妈不在身边,就自己照顾自己……哎……可怜呐!”
不说还好,这样一提,我只觉得自己眼泪簌簌而落,再也忍不住奔流之势,说了声,“不好意思,我还有事,下次在来看……”便,跑了出去。
在楼道中擦干眼泪,我失魂落魄走出筒子楼,恍惚间,好似听得有人叫我。
“大婶,我辛辛苦苦烧了水,泡了茶,你怎么不喝一口就走了?”孩子搭着凳子,站在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阳台上,俯下身子冲我喊!
我惊得太阳穴直跳,连忙冲他挥手,“这样危险,赶紧下去!”
孩子终于嗤笑一声,“切!大惊小怪!”
那笑,晃花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