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洲历五三七年,十月
一日凌晨,熟睡的暮云被摇醒。
暮云睁着朦朦胧胧的眼,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赵棠华。
赵棠华对他道:“暮云,一个时辰后,我们就要出发了。记得我对你说的吗?我们要过江去另一处元兽森林了。”
暮云怔然,暗叹时间过得真快,瞄了一眼赵棠华身后,果然东西都收好了。
赵棠华一拉自己的衣袖,将自己右臂上的六律印出示给暮云,笑道:“其他人的我都画好了,现在就差你的了。”
其他人?指的是顾爷吗?暮云心中微叹,这些日子里棠姨就没和顾爷对过一句话,偏偏两人还颇为熟悉,往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东西,根本不需要对话。
“好。”暮云收起自己的神色,半坐起身,将自己的右臂凑往赵棠华近前。
赵棠华用草茎沾着备好的金葵汁液,描着暮云的六律印,在上面又添了一层金色涂料。
赵棠华的动作很慢,月光洒下来,长长的睫毛仿若闪着微光,美目流盼,肤如凝脂,朱唇皓齿,实在一个秀美的女子。
暮云看着一怔,心中又有叹息。赵棠华温婉美丽,会采药能治病,顾言雄姿英发,会武刀能猎兽,两人实在相配,却不知因为什么事总是刻意避开。他对赵棠华并没有生过什么别的心思,要说的话,是因为两人不论前世今世年龄都相差太大,暮云只将赵棠华当做自己的姐姐。
良久以后,赵棠华画好六律印,又将大王珠酿树的树脂涂于其上。
之后,三人便启程往元兽森林外走去。
……
……
黑土平原上,天还未明,地上结着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远处江民的村庄燃着星星点点的光。
顾言在前头领路,赵棠华与暮云并行。
赵棠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指前方的江民村庄,向着暮云问道:“小云,你是前方那涌江的江民吗?”
涌江?前方那条就是涌江么?那这鸿洲的两江,另一条江又叫什么名字?
暮云心中一动,道:“不是。”
赵棠华眉头微微皱起,有些疑惑道:“漓江离月冥谷那么远,你一个孩子,是怎么到那里去的?”
暮云见她疑惑的神色,心中稍稍一凝……糟了……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他脑中飞速思索着该怎样回话,突然,他想起自己原先在月冥谷中苏醒时,身后靠着的一具老尸。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会无端端靠在一具尸体边上?想来,定时两人生前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如果不是极端亲密之人,又怎么会让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靠在怀里?
“我有长辈陪同,不过,已去世了。“暮云平静道,眼中露出一丝凄苦神色。暮云是同情那老妪和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他的神色与其说是凄苦,不如说是因同情感到悲伤,只是在棠姨的眼中变了味。
赵棠华柔声向暮云劝慰道:“你长辈的在天之灵会好好保佑你的。”
暮云见赵棠华如此反应,知道她已消了疑心,心中不由得也舒了一口气,他先前虽然一直神色自若,但心中其实如翻江倒海一般。
两人的对话间,村庄已近了。
只见那村庄里四处零落着低矮的泥土瓦房,偶有火把挂在村舍的墙壁上,泛着昏黄的光照亮了村里的碎石路和田地。
村庄外围立着一座巨石,上刻着大字:“不可杀人,不可盗窃,不可抢劫,不可强奸,不可监禁,不可不事生产。”
这些文字暮云都认得,正是前世自己熟悉的方块字。这六个不可,应当就是六律印所指的六律。前四条暮云可以理解,包括最后一条,暮云也能勉强接受。不过为何“不可监禁”?这不就意味着,犯罪者也没法被好好得关起来?他却不知道,这六律印并不针对无律者,这就意味着寻常人无论对无律者做什么,都不会触犯六律。而且这六律印诞生时,鸿洲并没有什么监禁制度,人们并没有“罪人就得进监牢”的概念,这条律法是为了防止坏人剥夺普通人的人身自由,在当时显得理所当然。
暮云思索间,天已微明。他们经过那巨石,走入村庄之中。
……
……
暮云三人在田地间行走了一会,看到前方有一浩浩荡荡的队伍。
队伍由几个神色肃穆的人带领,他们各个身穿金色长袍,透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他们气场也与寻常人不同,不语自威,浑身若泛着神光一般。
他们后边跟着几十人,有步履蹒跚的老者,也有瘦小的孩童。
此时,这几十人都向一处村舍走去。
这队伍刚刚行至村舍前,就有一双粗壮的手从门内伸出,那双手打开门,一个高大却稍显疲惫的中年村民提着一个涕泗横流的老者走了出来。
那老者恳切卑微地望向那中年村民,眼泪鼻涕流满了面庞,喊道:“阿山!你不要送我去月冥谷啊!我牙口伶俐,身体也健硕,我能下田啊!”
村舍内又冲出一村妇,抱着那老者道:“爹爹!你不要再说了!你这样说,会让我们家在村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的!”
“爹爹!隔壁家六十七的爷爷都自请去了!王家十岁的小娃子也自请去了!您就不能争气一点吗!”那村妇抱着老者,痛哭流涕道。
那略显疲惫的中年男子也出声说道:“老丈人,规矩即是规矩,我们做子女的也没有办法。”
但那老者仍是不听,大声哭闹,挣扎着要回村舍里。
此时,老者哭闹的声音惊动了其他的村舍,陆陆续续有村民从村舍中探头出来,看看是哪家的动静。
一村妇从隔壁村舍中走出,看着这老者一家,眼中难掩鄙夷神色,向着那抱着老者的村妇道:“小玉,太难看了,让神子大人将你家爹爹绑起来吧。”
那名被称作小玉的村妇哭道:“我怎么可以让神子将爹爹捆起来,那样我就不能再为爹爹点长明灯,我们家的名声也是彻底毁了。”
此时也有其他村民从村舍中走出,向这边走来。
不知是谁出声道:“神子请将这老人绑起来吧!免得到时候逃出月冥谷成了无律者,去做了强盗!”
暮云听此,眉毛挑了挑,这话包含的信息太多。逃出月冥谷便会成为无律者?这是触犯了六律中的哪一条?
他思索片刻,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难道,不可不事生产有期限?比如,几日内必须事生产。这样的话,一切就想得通了,去那月冥谷定然需要时间,路上又不可事生产,所以从月冥谷逃出来的人,也会自然而然成为无律者。这个推论还有个前提,就是六律中的“生产”一词专指种地捕鱼,暮云看着眼前这村庄的泥土瓦房和火把,心中已经了然。
又一人悄声笑道:“七十岁的强盗,哈哈!真是稀奇!也只有这家这像牛一样的老头子能做到。”
小玉啼哭连连,不知说什么是好。
那队伍的领头人朝身后的几人微微颔首示意,几个神子上前,将这老者绑了起来。
那领头人出声道:“启程。”那声音如不落尘土的流云一般,飘飘渺渺。
说罢,这几十人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向前走去。
暮云负手看着这一切,眼中有复杂的情绪。在他前世的社会中,哪里会像这里一样这么野蛮,将抛弃这些弱者的生命当做理所当然的事,若是前世患病的自己在这里,怕是一早就要被丢掉。而且这里的社会,还将这种野蛮的习俗转化为道德枷锁,捆绑这些人们的行为。
暮云心中微微一叹,将既得利益者需要的东西,转化为社会的道德,往往是最狡猾、最隐晦,也最高级的压迫。
赵棠华见他表情奇怪,对他摆了摆手,问道:“你怎么了,小云?”
暮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如果他有能力的话,他也想将这些老人小孩救出来,可是他没有这份力量,而且就算救出来了,这些老人小孩能去哪里?这个社会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其实这个社会也没有暮云三人的容身之地,他们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罢了。
想着,暮云不由得心中苦涩,没想到自己重生,获得了最需要最渴望的健康,却仍身在深渊之中,仍是社会的边缘人。
“他们是祭品,这是他们的宿命。”一道平静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前方的顾言也驻步转身,对着暮云说到。
“人生没有宿命这一说,所谓的宿命,不过是一种蒙骗别人、蒙骗自己的说法。”暮云低着头,眼里含着火光,却没有让顾言看见。
顾言皱眉看着他,感到他有些异样,冷声道:“你想做什么?将这些人派去祭山,是神的要求。如果神得不到祭品,就会降罪于民众,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是这些人了,是一整片一整片村庄的村民。”
暮云抬头望天,此时天灰蒙蒙的,罩了一层乌云下来。
神么?他不太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真的有神,他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难道就是取无辜之人的性命么?这样的神,或许只是另一种名字的“魔”罢了。
他眼看着这乌云渐渐密布的天空,却轻轻地笑了。
暴雨落下来,直打在他的脸上。天色暗了,大雨冲刷,却掩不去少年眼中的火光。
前一世,他就曾被扔入深渊之中,自己挣扎着爬了出来,这一世,他不仅要自己爬出深渊,还要将底下的人全都带出来!
这具身体才十一二岁,仍有无限的可能性,
终有一天,他会将神虚伪的面庞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