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性属性真的是神的形象的一部分，如果亚当和夏娃因为以性的方式“认识”对方而遭到驱逐，那么他们的故事似乎真的在告诉我们，性在本质上是“肮脏的”。这当然是很多怀有宗教信仰的人所相信的。然而在很大程度上，这样的信条的来源，其实是父母或老师带给孩子的不好的早期教育，这些父母和老师之所以把这样的信条灌输给孩子，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性属性感到不自在。但这种信条有其更深的源头。因为就在亚当和夏娃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他们意识到自己赤身露体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有负罪感，因此决定把他们的性器官遮掩起来，不让神看到。（如果我的听起来有些疯狂的解释是正确的话，那么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遮掩性器官其实是为了遮掩他们吃过禁果的“证据”。）性首先引起了负罪感，这是灵性不成熟的标志。但故事告诉我们，性也带来了拯救它自己的种子：因为《创世记》3：15中说，当那个女人生下婴儿时，拯救将会到来。基督徒认为这是早期的预言，暗示耶稣会来拯救世界。我们不需要否定这种解释，但也可以加上这一点：这句话也暗示着，一对灵性上成熟的夫妇可以经验他们的性属性而不觉得有负罪感。
《旧约》中关于性属性的教义，我想指出的最后一点是：我们可以认为，神自己的名字体现了神对“性属性之善”的最终肯定。当神化身为燃烧的灌木丛向摩西显现时，摩西大胆地让神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这样他就可以告诉别人自己受到谁的派遣。神的回答是隐晦的希伯来单词“Yahweh（耶和华）”（《出埃及记》3：14）。这个词通常被翻译成“我是我所是的”（I am who I am），或简单地译成“我是”（I am）。而事实上，这个词是希伯来语中的动词“存在”（to be）的一种形式。换言之，神对摩西的大胆提问的回答很简单：“存在”（being）或者“是”（is）。一些哲学家（例如，蒂里希）已经把前者当做一个术语，用来指称神（见《树》，第17讲）。在今天的英语语法中，人们用“系动词”（copula）这个术语来概括单词“is”（是）的各种变形。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这个术语与单词“性交”（copulate）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偶然的。因为“is”（是）在语法中的作用跟性在人类关系中的作用是一样的：它让句子中两个相对的部分（主语和表语）“媾和”或“联系”起来，否则这两部分就是分离的。因此通过这种解释（确实是非常迂回的解释），我们看到，神为自己选的名字具有内在的性属性。
如果神的本质这么具有性属性，以至于他为自己挑选的名字的涵义（至少是象征式的涵义）就是“发生性关系”，那么为什么当亚当和夏娃的性属性觉醒时，神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我相信，最好的回答是，神渴望与灵性成熟的人建立关系，而伊甸园是灵性不成熟的象征。我们必须完全进入这个痛苦与欢乐的世界——男人承担艰苦的劳作，女人忍受分娩的痛苦（《创世记》3：16—17）——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神希望与之建立关系的人。《新约》没有鼓励我们返回伊甸园的天真状态，而是立足于人类的现状，重拾灵性与性的故事，并把它带入一个新的层次。
在《新约》中，灵性与性属性的联系就像在密宗传统中那样紧密，然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因为，耶稣和保罗的启示的核心，都是要反对当时的标准看法，即，认为宗教在本质上就是在人造的建筑中举行的一系列仪式；而耶稣和保罗想要告诉人们，我们应该意识到神活在我们内部，因此我们自己的身体才是神的真正的“圣殿”：神的国在你们之中。（《路加福音》17：21。参见《马太福音》10：7。《路加福音》10：8—9）
他们吃的时候，耶稣拿起饼来，祝福，就掰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马太福音》26：26）
所以弟兄们，我以神的慈悲劝你们，将身体献上，当做活祭，是圣洁的，是神所喜悦的。你们如此事奉，乃是理所当然的。（《罗马书》12：1。参见Jn. 4：23—4）
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吗？这圣灵是从神而来，住在你们里头的。并且你们不是自己的人。因为你们是重价买来的。所以要在你们的身子上荣耀神。（《哥林多前书》6：19—20。参见Jn. 2：21）
《新约》中所有把灵性与性联系在一起的段落都应该放在上述背景中理解。因为，如果耶稣和保罗把人的身体视为神的圣殿，那么（考虑到神固有的性属性）这说明他们清晰地表达了他们对人类的性属性的深深肯定。
问题在于，很多基督徒都没有认识到上述引文以及《新约》中的其他段落的深远意义，反而得出了与之相反的推论。他们认为性是肮脏的，因此认为《新约》的作者在警告我们，除了在非常狭窄的“被允许的”范围之内，我们应该弃绝所有的性行为。例如，他们认为婚姻之外的性行为都不适合出现在神的圣殿里。那些把婚姻当做灵性的最高表达的人，在事实上劫持了《圣经》对性属性的肯定。我们将在第三部分对这个问题做进一步的研究。但现在我们可以直接观察到，他们的解释与《圣经》的许多其他段落不符，这些段落不限于《旧约》——《旧约》中经常提到一夫一妻的婚姻之外的性行为，其中丝毫没有谴责的意味——还包括《新约》。
《福音书》所描写的耶稣不是没有性属性的软弱的人，相反，他是让人强烈地感觉到肉体的生气的人，他对女人有吸引力，有些女人成了与他最亲近的门徒，但他从未结婚。尽管《福音书》中关于性的直接教导很少，但耶稣的确以很多方式表达了他对性属性的肯定。他给人治病的时候，很多次都涉及对病人的触摸。同样，他还让别人触摸自己，甚至在一些会招来非议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比如《马太福音》第26章6—13节（参见《约翰福音》12：3—8）提到，耶稣在回答门徒的抱怨时说，那个“将这香膏浇在我身上”的女人，“她在我身上作的，是一件美事”。当人们要求他谴责一个犯了通奸罪的女人时，他机智地将责备转向谴责那个女人的那些人，他没有要求那个女人做任何悔罪的表示就宽恕了她（《约翰福音》8：3—11）。耶稣对那个女人的态度并不是一个例外，因为在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女性朋友当中，有一位曾经是妓女，她就是抹大拉的玛丽亚；而且，耶稣有一次对一群宗教领袖说：“娼妓倒比你们先进神的国。”（《马太福音》21：31）另外，当他就性的问题直接给人以教诲时，他把人类的性属性描述成内在的灵性状态，而不只是外在的行为。因此，他让禁止通奸的律法变得更严格，认为它适用于任何对性只怀有肉欲（即，跟灵性无关的欲望）的人（《马太福音》5：27—29）。很多基督徒都没有意识到，这条律法经过耶稣的修改之后，甚至也适用于夫妇之间：一个人即便是与自己的配偶发生性关系，如果这种行为是不负责的、以肉欲为基础的，那么这个人也犯了通奸罪。换言之，耶稣认为，性行为正确与否的依据不是我们的外在行为的细节，而是行为所代表的灵性现实。
《新约》其他部分（尤其是圣保罗的文字）对性的描述，让我们看到几个有趣的现象。其中一个现象是，性不是早期的基督教作家关心的主要问题。直到397年，圣奥古斯丁写出了《忏悔录》，性的“纯洁性”才成为基督教作家最关心的问题。而《新约》最常见的提到性的方式，是在一个清单里顺带提及。这个清单里列出的都是人们应该避免的、各种因欲望而起的罪（例见，《罗马书》13：13。参见《哥林多前书》5：11；6：9—10。《哥林多后书》12：20—21。《加拉太书》5：19—21），诸如贪吃（过量进食）、酗酒（过量饮酒）、闲话（说得太多）、贪婪（想要的太多）等。当耶稣提到与之类似的罪的清单时，他清楚地指出，“什么是有罪的”不在于行为本身，而在于它是“从心里发出来的”（《马太福音》15：19）：“这一切的恶，都是从里面出来，且能污秽人。”（《马可福音》7：23）现代基督徒往往因为《圣经》在罪的清单中提到性，就以为这是对外在的行为的禁令，禁止（或者至少是严格限制）各种形式的婚外性行为。但《圣经》的语境表明，它的含义并非禁止所有的婚外性行为，而只是禁止不道德的性行为。在这里，“不道德的性”的意思显然是过度的性——从灵性的角度来衡量的过度的性。
什么样的性算是过度的？保罗间接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性冲动，就应该结婚（《哥林多前书》7：2—5）。请注意，保罗并没有说，未婚伴侣在举行婚礼之前应该避免任何性活动。（但是有一些非常保守的作者，他们在写关于“基督徒的”性属性的书时，往往认为保罗不赞成婚前的性行为。例如，阿瑟[SAG 53］曾经高度赞扬一对夫妇，因为他们在结婚之前的身体接触仅限于“牵手”。）没有！保罗说的是，如果一个人的性冲动强烈到有失控的危险，他才应该结婚；这样他的性驱力就有了常规的出口。自我控制是关键的灵性准则；因此在这里，保罗的看法与耶稣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们都在告诉我们，负责的性行为意味着对灵性保持敏感的性行为。请思考下面这段话：神的旨意就是要你们成为圣洁，远避淫行。要你们各人晓得怎样用圣洁尊贵，守着自己的身体。不放纵私欲的邪情，像那不认识神的外邦人。不要一个人在这事上越分，欺负他的弟兄。（《帖撒罗尼伽前书》4：3—6）
这里的“淫行”其实可以定义为与灵性无关的身体行为，即，因为缺少恰当的自我控制而“损害”或“利用”他人的行为。这里丝毫没有提到，神圣性要求我们必须完全戒除婚姻关系之外的性行为。
我们应该对性冲动进行自我控制，这是因为性与其他的欲望不同，它具有内在的灵性成分：与另一个人发生性关系使我们与他人合为一体（例见《马太福音》19：5。《马可福音》10：8。《哥林多前书》6：16。《以弗所书》5：31）。如果我们跟一个人之间的灵性关系还没有达到我们跟这个人的性关系所表达的身体的合一，那么身体的合一就是在说谎。因为，只要性行为不是出自一个人内心的、恰当的爱的态度，它就是不道德的。正如我们将在第三部分看到的，这种看法并不会削弱婚姻的重要性，因为婚姻也应该被视为是内在允诺的表达。但这也意味着，合法的婚姻并不能自动地证明，陷入缺少自制力的性行为的夫妇的举动是合理的。没有哪种以外部行为为基础的性道德（比如，“结婚能让性变成道德的”）能够与耶稣和保罗对宗教的总体态度相一致。性总是有灵性代价的，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支付。
有些人相信，性革命所追求的激进的“性自由”理想得到了《圣经》的支持，但他们跟那些认为《圣经》只支持最保守的性观念的人一样，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们只在一个有限的意义上是正确的：耶稣和保罗的福音都在不可思议地向人们宣布，我们是真正自由的，任何外在的律法都不能约束我们（例见《罗马书》6：1—23）。但同时，福音又坚持认为，对这种自由的恰当的回应方式，是通过灵性的自我控制变得越来越负责。因此，在《哥林多前书》第6章第12节，保罗显得像是接受了高度相对主义的（希腊）格言：“凡事我都可行”。然而，他认为这必须受到两个灵性准则的限制：“但不都有益处”，以及“无论那一件，我总不受他的辖制”。他接着说（6：13）：“食物是为肚腹，肚腹是为食物。但神要叫这两样都废坏。身子不是为淫乱，乃是为主。主也是为身子。”这样，保罗再次指出：避免“淫乱”的关键是个体的负责与灵性的自我控制。误解这些段落，将其视为对“性自由”颁发的许可，这只意味着他们忽略了保罗在《加拉太书》第5章第1节发出的警告：“基督释放了我们，叫我们得以自由，所以要站立得稳，不要再被奴仆的轭挟制。”换言之，“自由的性”根本不是自由的，而是身体欲望对我们的可怕的奴役，它使我们的灵性面临着被扼杀的危险。
对亚当和夏娃的故事的最好解释，是考虑这样的洞识：我们在灵性上是自由的，我们可以自由地以负责的方式实现我们的性属性；而“负责任”就意味着，认识到“性总是有代价的”。这样的洞识，就是被逐出伊甸园的、世界上的第一对夫妇要开始经历的整个过程的最终目标。亚当和夏娃只要还待在伊甸园中，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灵性自由，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性本质中潜藏的善与恶。然而，他们一旦吃了禁果，他们就开始在这两个方面变得“像神”（《创世记》3：5）。这也许恰恰是神想要得到的悖论式的结果，也许神从一开始就安排了他们受引诱。这种解释并不为人们广泛接受。但它把我们很自然地引向第二部分的结论性主题：我们的性本质其实为我们提供了最不可思议的浪漫爱情的深刻形象，这爱情就是神对我们的爱。
18. 神的引诱：死亡的解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