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员外才到京城,就接到了任命他为南昌知府的旨意。王员外整理行装,便去江西到任。
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已告老还乡,特地差人来禀说:“因年老多病,交盘[29]的事,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商议。”王太守应诺了。
早饭过后,蘧公子乘一顶小轿而来。只见他翩然俊雅,举止不凡。王太守道:“你父亲精神正旺,为何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父亲一直有归田隐居的想法,如今也是得偿所愿了。”王太守道:“将来等你高中了,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蘧公子道:“晚生只愿父亲早归田里,得子孙尽孝侍奉,这是人生至乐之事。”
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费心。我父亲在此数年,攒下的俸余约有二千余金。您若有什么不够用的,愿将这些钱送与您任意填补。”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酒席摆好,二人边吃边聊。蘧公子听王太守说的都是些俗气的话,便说起:“父亲在这里做官,没其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还记得前任按察使对父亲说:‘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得紧。”蘧公子道:“将来您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哪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讽刺他,认真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
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来银子,随后便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查验。他又叫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比较出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如果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王太守的厉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各处都推荐了。
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王太守提拔为南赣道。王太守接旨后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不久,出门查巡。那日,到了一个公馆,走进去抬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关了门吃饭时,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就是南昌府的“昌”字。
第二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四散奔逃。王道台也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战船,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把王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王道台吓得撒抖抖地颤,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走下来,亲手替他松了绑,说道:“我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皇帝身边的奸臣。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我,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地叩头道:“情愿降顺!”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趁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
那日住了船,王惠拿了几个钱上岸买东西吃。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王惠便和一个少年坐在一桌。他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姓大名?”那少年道:“姓蘧名耽夫。”王惠道:“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你是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我祖父。你怎么知道他?”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
当下结了账,两人相携着,到蘧公孙的船里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名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父。”王惠惊道:“原来是你父亲,难怪面貌相似!”蘧公孙道:“祖父那年南昌辞官后,第二年我父亲就去世了。”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蘧公孙道:“还不曾请教您贵姓仙乡。”王惠附耳低言道:“我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听说您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我只得挂印而逃。”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哪有定所?”但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出来。
蘧公孙道:“茫茫四海,盘缠缺少,如何使得?我这次是奉祖父之命,在杭州亲戚处讨取一桩银子。今且赠与老先生,当做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二百两银子,递与王惠。王惠跪下称谢,又道:“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不如拿来交给你,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彼此洒泪分手。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出家为僧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事情。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缠?”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你爹的好儿子!”
蘧公孙又将王太守枕箱内的书取出来,送与祖父看。蘧太守看了,内有一本是《高青邱[30]集诗话》,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它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公孙是个少年名士。
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表叔到了。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31];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侄。太守欢喜,亲自出迎。
二位娄公子道:“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辞官归乡,无人不拜服高见。”蘧太守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做官。在南昌任职多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故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蘧太守道:“你大哥做官可如意吗?”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绝没有什么想法,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觉得无聊,商议不如回老家为是。”
坐了一会儿,二位又被请在书房里。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事情,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太守道:“以成败论人,固然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原来这两位公子,因科举不顺,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平日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娄通政恐怕惹出事来,所以才劝他们回浙江。
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侄学业近来如何?可曾娶亲?”太守道:“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见那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什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所以不曾给他找老师。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来我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又说起公孙的婚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着行财下礼,所以耽迟着。贤侄在湖州,若是有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
次早,两公子拜别了姑丈。坐着一只小船,看见两岸桑荫稠密,禽鸟飞鸣,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这几年京华尘土中,哪得见这样幽雅景致?”
到了一镇,看看天色晚了,两公子让船家泊了船歇息。次早,两弟兄上岸闲步。只见迎面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我么?”
两公子慌忙扶起,道:“看着面熟,一时想不起。”那人道:“我便是给您家看祖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为何在此处?”邹三道:“我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我就跟了来的。我父母也在不远处姐姐家往着。他们时常想念二位少老爷的恩德。”
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很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
于是邹三引着路,带他们去自己姐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