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逻历1471年,岁阴,江左大雪。
一日午后,方入申时,原本晴明的天空忽的飘起了雪花,不多时,愈发大了起来。
鹅毛大雪裹在透骨的寒风里四处侵袭,天色也渐暗淡,海棠镇的主街上人迹渐稀,终于,最后一批坚守了半晌的摊贩也匆匆收了摊回家避风雪去了。
偌大的城里唯有一些酒肆、客栈、马厩等地尚一如既往的热闹,南来的北往的客商旅者,这个时候往往也开始找寻歇脚过夜的地儿了,岁阴,天短的很。
谁也没留意镇子西北角入山口,一处山神破庙的院子里,此刻的气氛,正异常紧张。
院内正对着大门,横七竖八的躺了三四个异乡商旅打扮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任凭雪花飘落沾衣。
附近散落着一地兵器,一旁两个站着的人此刻均双手高举齐眉紧握短刺,身体压低前倾,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门口,浑然不顾额头、睫毛上的积雪,形似两个雪人。
院门口此刻正站着一位黑袍之人,只见此人脚踩乌金战靴,收紧的袍口金红滚边绣了一圈,红色腰带上镌刻着不知是什么纹路,似云又似火,头上卡着一顶斗笠,垂下的黑纱也瞧不清内里什么模样,瞅这挺拔的身材站姿,当是一名青壮年,只是左右没见着什么武器,此刻正左手付后,右手指间翻转把玩着一支长哨般的物件,这物件不断散发着莹莹的白光,随着手指的翻腾转换忽明忽暗……
怪异的是,风雪虽大,可这人身上以及周身一米见方竟然是干干净净不沾毫雪。
“哎呀,这风大雪大的,我说哥几个你们赶紧撂了,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管他咸菜萝卜花生米还是鸡爪鸭舌猪头肉,喝他娘的两壶岂不美哉?或者,你俩也想像他们几个一样寻个终生免费的住处?不过太晚了,顶多给你俩打个八九折~”黑袍人的声音倒是温柔好听,十分有磁性,说道最后竟然嘿嘿一笑,可眼下再动听的声音落在对面二人的耳朵里可就没那么缤纷了。
“尊上究竟是何人?我等只是往来两国间的本分客商,自枭犴入关一路南下至此,沿途关凭文书俱全,尊上何以竟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无故夺我兄弟多条性命,莫非是贪图我等以命相搏挣来的微薄银两吗?尊上若要,只管拿去便是,我等左右不是对手,可万万莫要再徒增冤魂!”
“哟哟哟,你这小嘴倒是生得伶牙俐齿,说的自个儿冤似窦娥,好一个老实本分的客商,恕老子眼拙,尔尔方才使得难道不是枭犴宗的魂技?瞧气势,你俩应该已经至少是魂师境了吧,三阶?四阶?地上那几个安分的倒只是普通魂武者……嗯?~”黑袍男子边说边抚摸起手中的长哨来,说到最后,竟似在对着长哨说话,长哨上光泽流转愈发晶莹,隐隐还发出蜂鸣声,似是在回应男子,十分诡异。
眼见抵赖不过,此人突然转身叽里呱啦说了堆鸟语,另一人听了不住点头。
“在下道行微末,看不出尊上的实力,但确远高于我们兄弟,作为高手,尊上此举难免有凌弱之嫌!不错,我们确实师从枭犴宗,但只是外家弟子,也实在不知道尊上口中的幼童到底是何面目,现在何处……”
莫非真的找错了人?见识过老子的实力和手段,瞧这厮倒也不似在撒谎,唉,难道又白跑一趟?纳兰兄,小弟实在愧对你啊……
两个异乡人见这位高人呆瞅半空怔了半天却不言语也无动作,突然摇起了头,心中大骇,只当对方就要动手,相互看了一眼,突然一左一右纵身向院外跳去。
黑袍人见状一怔,“敢尔!”随即一声怒喝,原本围在破屋上方乱飞的雪鸦猛然双翅僵直纷纷坠下,破庙上的雪簌簌掉落,就连周边的空气也似以黑袍人为轴心一圈一圈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波纹四散而去……
黑袍人心里一惊,暗道:坏了!
心念未落,不见其身形有所动作,便听得哼哼两声,只见黑袍人一左一右手上多了点东西,赫然便是刚才准备跳墙逃跑的两个异乡人!
“呼!还好老子速度快,不然非震死你们两个鳖孙不可……”语气中竟有些得意。
半晌没听到回应,黑袍人松开手,只见两人身子一软噗噗倒头就栽进了雪里,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
黑袍人见此情景,张了几次嘴,愣是没发出声来,随后狠狠在自己嘴巴上抽了一下,又是摇头又是跺脚又是捶胸。
“老子哦,一时愣神,竟忘了控制力道……老子……噗……”
合着这一激动,不光疏于控制力道误抓死了俩人,这放浪形骸的锤了自己几下,竟生生把自己锤的喷了血……
“咳……谁!”
……
突然破庙那原本紧闭的两扇残旧不堪的大门轰然倒塌,一声闷响砸在了雪地上……
好温暖,阳光和煦,葡萄架上晶莹莹的闪烁着一串串紫色光泽,躺在葡萄架下,微风拂过脸庞,宛如妈妈的手在温柔的轻抚,身下柔软的草地让人昏昏欲睡,远处蔚蓝的天空像一面蓝宝石镜子令人目眩……阿黄趴在胸口双眼微眯,呼呼吐着的舌头偶尔快速卷过鼻头,眼角微微抖动似乎随时能睡过去……
突然,太阳不见了,乌云霎时遮蔽了天空,狂风大作,一阵刺骨的寒意夹杂着漫天的冰雹砸在了身上,赶忙起身,想寻个地方躲避,可四周竟空空如也,葡萄架,草地,蓝天,阿黄,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慌不择路的开始奔跑,可是无处藏身,冰雹一块接着一块的在身上肆虐,那痛楚,让人无法承受,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嘭,一头撞在了什么物事上,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个趔趄,可软软的并不觉得痛。
“儿,又调皮了,来,乖乖坐下,开饭了~”
这熟悉的声音,这假装嗔怪的话语中饱含的疼爱,这熟悉的身影……
“阿……阿娘……”
再也忍不住了,跳起身来,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阿娘!真的是你吗?阿娘!允儿好想您!”
……
黑袍人信手拿起根柴枝拨了拨篝火,以便能烧的更旺些。“老子倒是很久很久不知何为寒冷了,可……”黑袍人叹了口气,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小东西陷入了沉思……
自泰安府探听到消息,一路追踪南下,昨日刚入申时,终于在海州郡外发现了要追踪之人的踪迹,尾随到了这后山破庙方才现了身,本来以自己的身段并不屑于动手,只是想问出点消息,奈何这群愣头青也不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要做生怕走露了风声,招呼都不打一看见他就痛下杀手,以致还没近身便受到反震自伤最终天人永隔。
修行百余年来,深知有点道行是多么不易,所以轻巧不愿毁人前程,再说了,这几人中最厉害的也不过魂师境3、4阶的模样,传出去老子也丢不起这个人呐?早知如此,便不该自封了魂元之力,以至形似普通人这才让对方痛下杀手,若稍施威压应能令其知难而退说不定尚可得逞……好不容易留下了俩看似聪明的活口,竟又被自己不小心抓死了,每每想到这儿,就忍不住想捶自己的胸口,e……mmmm,想想还是算了。
可怜我那苦命的兄长,小弟真是对不住你啊!自从接到你的预警,我是星夜兼程分秒未停,从库里克横跨奥蒂斯到迦南金顶仅用了半月有余,可仍未赶上。既不见了你,连嫂嫂侄子也都踪迹全无,那些挨千刀的,任凭老子使劲手段都一口咬定你已永登极乐,连魂元也让高手给化了……
既救不了哥哥,老子誓要替你纳兰家留下一丝血脉!
想到此,黑袍人身上猛地涌起了一层极重的煞气,肉眼可见的冰霜之气迅速向四周蔓延……突然,腿上的小东西抖动了一下,黑袍人这才惊觉,自己这一走神,竟差点把这小家伙弄死……心念微动,双手自掌心处升起了一抹鹅黄色的光晕,顺着小家伙的背心轻轻推了进去,眨眼功夫,小家伙便停止了抖动,呼吸也愈发均匀……
老子入庙之前明明用神识扫视过四周,除了那群笨蛋,也便只有些雪鸦狍子之类的,当时屋内有动静,自己还只当是狍子呢,谁知后面庙门倒塌,门板上竟趴着个穿着一身鹿皮的小鬼,这才知道不是狍子……想必是趴在门缝上偷看,最后自己不小心释放威压,震晕了他,幸亏隔了庙门,自己释放的方向又不在此,否则这小鬼非死不可……
可说到这还真是奇了,虽说自己及时削弱了威压并迅速调整了范围,可即便如此也是一瞬间就震死了两个魂师境的修真者,这小子竟然只是晕了?若非运气好,那便是天赋异禀或是身上藏了什么护体宝贝,然而自己检查过,这小东西除了那一身走线精美的鹿皮袍子,鹿皮靴子,和一顶鹿皮毡帽,其他什么也没有,真真正正的两袖清风,而且,诺大的风雪,这么小个玩意儿独自一人跑到这后山破庙作甚?
没容黑袍人继续深想下去,怀里的小家伙突然一跃而起,许是因为小家伙实在太小,黑袍人身材健硕,小东西的双手竟死死的抓住了黑袍人……嗷……黑袍人脑袋一片空白……旋即老脸一红,若换了旁人,恐怕此刻早已烟消云散了,可这么个小东西……嗷嗷……疼……
黑袍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
“阿娘!允儿不要您走!阿娘!允儿再也不调皮了!阿娘!”
这声声哭喊撕心裂肺,似是击中了黑袍人内心深处的柔软,脸色缓和,伸手轻轻揽住了小鬼,右手微拍着他的背,似是慈母一般满面圣母光,如果此时白天那几个枭犴宗的死鬼在场,必会被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充满爱怜的双眸惊掉下巴……
“允儿?这孩子的名字么……”
这小鬼,究竟经历了什么?荒山,破庙,暴风雪,4、5岁的小儿?紧接着,黑袍人又想到了他那苦命的兄弟,还有嫂嫂、侄子。
总之,小家伙,不管你在哪儿,可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