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儒抬头左手,拇指上带着一枚黝黑的扳指。他眼神疑惑,但没出声询问。
堂上众人目光都聚焦到他的扳指上,吕希柏问道:“此扳指与本案又有何种关系?”
“这种扳指全天下共有四枚,分别刻着一篆字,合起来就是‘长治久安’,沈大人带着刻有‘安’字的扳指。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凡带有这四枚扳指之人如陛下亲临,可调动一切资源,陈国密探也无条件接受差遣,包括生命。他们身份尊贵绝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与其他人联系。这也是为何当初收到那封信时,小人一眼就能看出内有乾坤的原因。”
吕希柏一拍惊堂木沉声道:“把扳指呈上来。”小杨把扳指移交到他手中,扳指外表是古篆的‘安’字环绕一周,吕希柏问道:“高鹤新,其它三枚现在何处?”
“小人不知。”
吕希柏面色阴沉道:“沈鸿儒,这枚扳指,陈国何时交到你手中的?”
沈鸿儒闭起双目道:“不过是一枚普通扳指与陈国何干。”睁开双眼怒道:“一位见不得光,且是敌国密探所言,你们居然深信不疑,是何道理?这一切都是诬陷,子虚乌有!”
“人证物证具在,狡辩已于事无补,一旦结案这可是夷三族的叛国大罪,你抗不起!如果还执迷不悟,不知进退,谁都救不了你。我们都知你是安泰四十六年的探花,年纪轻轻已官居四品前途无量,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想想你的妻儿与亲人们。五年前你还是一区区同知,如何得知朝廷方略,消息从何而来?还不快从实招供!”
沈鸿儒有些落寞道:“如此伎俩就可以加害一府之尊,哈哈……”声间高昂道:“可悲啊!”
吕希柏一拍惊堂木喝道:“休得咆哮,小心治你一个藐视公堂之罪。”
“要是本官没有记错的话。”都察院都御史韩荣成,今年五十有五,为官清廉疾恶如仇,敢说敢当深得同僚敬重,他朗声道:“这枚扳指是丞相邹博的心爱之物,朝廷很多人都见过,但又如何落到你手,本官就不得而知了。”
沈鸿儒双手紧握,怒目而视道:“老师兢兢业业一辈子,为大历鞠躬尽瘁,披肝沥胆,现今多数时候都在家含饴弄孙,已慢慢退出朝堂,难道就为手中的权力,连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都不放过吗?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吕希柏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你真是枉读圣贤书,为一己私欲,卖国求荣,罔顾朝廷圣恩,善恶不分,忠奸不明,把师生情义凌驾于法度之上,你到底是谁的臣子,身上流淌的可是夏族血液。还有脸说天理!公道!这些年的学问都作到狗身上去了,啊!”他脸色绯红,激动的大声道:“沈鸿儒叛国通敌,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来人!”
公堂两边衙役高声道:“到!”
“把他押入天牢,严刑拷打,一定要问出幕后主事之人。”
沈鸿儒大概已经认命,慢慢的平静下来,也没再反驳,当然就算反驳也没有用。
楚萧寒以前虽没经历过审案,但看到这样的审案过程,真是叹为观止,如果天下所有的官员都如此审案,那真是‘天网恢恢,疏而又漏’。还谈什么公平正义,谁权力大谁就是王法。
以他对王宏业的印象,他手下官员应该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才对啊。吕希柏显然一开始就认定沈鸿儒有罪,只凭高鹤新一面之词就深信不疑,这那是审案,分明是强行定罪,其最终目的是剑指丞相。
“是!”有两人出列,正要押走沈鸿儒。
楚萧寒阻扯道:“慢!”
吕希柏神色阴沉道:“济世侯有何见教?”
“本侯好奇一问,这就证据确凿了?大人不再仔细盘问一下高鹤新,要是他诬陷怎么办?”
吕希柏还没有答话,高鹤新却磕头急忙道:“小人不敢,小人讲的句句属实,请侯爷明察。”
“大胆!公堂之上也敢信口雌黄,谁给你的胆子?”楚萧寒喝道:“撑嘴!”
高鹤新心里冤得慌,但不敢表露出来,也不假他人之手,抬起右手就狠狠抽打自己的右脸,“啪!啪!”的声音在公堂之中回响。那是真抽啊,很快脸上红肿,嘴角见血,二十几巴掌后,楚萧寒才道:“长长记性,这里可是公堂,岂有你插话的份,下次开口前可要想好,明白吗?”
高鹤新也不再言,只是拼命的点头。
吕希柏心中暗道:这侯爷才当上几天?架子就这么大,那以后还得了。嘴上却道:“且不说扳指一事,只是一面之言,还不能证实,不可尽信。但通敌书信做不得假,那是他亲笔所写,凭此一条就已足矣。”
楚萧寒朗声道:“历来临摹书画就是一种风雅事,善于此道者众多,有的几乎能做到以假乱真。通敌书信如若奸人所为,而我们还一脚踏进去,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时,吕大人如何自处?咱们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可不能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本侯不善刑名,但这种证据真能做到铁证如山吗?可有万一?”
又充满感情道:“沈大人前途似锦,自毁前程卖国通敌的原因何在?以本侯之见不能仅凭一封书信就断定他有罪,总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再下结论不迟。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还是谨慎为好。”
“济世侯言之有理。”吕希柏笃定道:“右少卿解大人对书画一道有极深的造诣,特别是鉴别真伪,经他之手从无一错,这眼力在百官中无人不晓,皇上对此都夸赞有佳。要不济世侯也看看这封密信,或许能发现一些不同?”
楚萧寒从善如流道:“好。”拿过密信,在烛火上烘烤后,蓝色的字迹显现:历国正在筹备灭陈之战,将在晋安五年,派三十万精锐从海上乘船登陆,攻入摘星关。正面有百万大军牵制,陈国境内的死士,也会大肆进行煽动策反等破坏行为。
公堂之中鸦雀无声,都注意着他的动静。楚萧寒扬了扬手中密信大声道:“诸位都是才华横溢,博古通今的饱学之士,如此明显的问题难道视而不见?”
“噢?”吕希柏不以为然道:“还请济世侯明示。”
“如若我是沈大人,在冒死写这封密信时,一定换一种大家都看不出笔迹的字体书写。篆、隶、草、楷、行,随便找一种从没示人的字体易如反掌。或用左手写字也可,又不是留世名作,只要能看明白即可,这样就算东窗事发也牵连不到我头上。沈大人要得多蠢,才能如此明目张胆的传递密信?”
他这话把堂人几位大人都骂进去了,好在他们脸皮绝对够厚,都神色平静。吕希柏如常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并不能说明说什么。”
“好。”楚萧寒起身道:“吕大人既然如此笃定笔迹一说,那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解大人也不能分辨出真伪又当如何?”
吕希柏义正言辞道:“法度如山岂可儿戏。”但还是提出折中办法道:“如若解大人也无法分辨真伪,一切请皇上定夺。”他对解大人很有信心。
“请吕大人移步。”楚萧寒向三位书办走去,指着案牍道:“吕大人请随意书写,本侯来模仿你的笔迹,解大人请转身。”
吕希柏在一张白纸上写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楚萧寒一看,我就如此遭人不待见吗。仔细看后,泥宫丸中已经完美复制这几字,握笔一挥而就,还一口气写了十五副,共十六副字,从形、意、势还有起始位置上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吹干墨汁,在背面把吕希柏写的那幅字做了记号,翻过来后打乱,将运气成份降到最低。几人像见鬼一样看着楚萧寒,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本事之人,几个呼吸的时间就临摹得一模一样,连草稿都不打。他们自认是分辨不出的,有人心中默默为解大人打气,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希望他能载个跟头。
沈鸿儒坐在板凳上纹丝不动,但双目却充满期盼,希望这位也许是故人的侯爷能扭转乾坤,一旦坐实罪名,他真的扛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刑部尚书李易庆与都察院都御史韩荣成也都走过来,与吕希柏站立一旁。被打乱后的十六幅字,他们谁都瞧不出真假,就算想做个小动作也无能为力。
十六幅字一字排开,楚萧寒道:“解大请移步。”待他过来后示意道:“这十六幅字其中一副是吕大人所写,另外十五幅为本侯所写,你要做的就是把吕大写的那幅字找出来。相信吕大人的笔迹您应该不陌生。”
解昱宁点了点头,移步案牍前认真的看起来,随着时间流失,他额头慢慢见汗,十六幅字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无区别,就像是印出来的一般。要不是当着两人的面肯定要骂娘,这谁吃饱撑得耍人玩呢。只能硬着头皮蒙了其中一幅道:“这幅是吕大人所写。”
楚萧寒点了点头道:“解大人可瞧仔细了?”
解昱宁恨不能锤死他,底气不足道:“就是这幅。”
楚萧寒拿起那幅字揭开背面,上面并没标记,微笑道:“要不解大人再试试?”
解昱宁那个气呀,不带这么玩人的吧,看了一眼吕希柏,见他面无表情。真是活见鬼,他还从没遇过这种事,反正人都丢到家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于是乎又指着其中一副心虚道:“试试这幅吧。”
其实大家心中都清楚吕希柏已经输了,只有身在其中的解昱宁还没意识过来,楚萧寒笑道:“解大人自行翻开吧。”
“哎……”解昱宁长长的叹完气道:“人老呢,不中用了。”显然他又没蒙中。
“解大人不用妄自菲薄,本侯是相信您的眼光,但就笔迹来说想要模仿一个人,其实很容易,七分靠努力,三分靠天分。如今活字印刷在民间都大行其道,只需花上少许银钱自己买回来一套,什么样的书信内容不能写出来?想要从笔迹上去认定一个人,已然落伍。以后不可再以过往经验对待,扬长避短,与时俱进,方为上策。”他慢慢的抓住公堂的主动权,微笑道:“诸位大人快请回座。”
解昱宁向他躬身行礼,没再言语。
公堂内各就各位后,楚萧寒侃侃而谈,“就秘密转递消息来说,最好的方法是用一套完整的密语来代替文字。比如找一本书,就拿《中庸》来说吧,‘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要向外转递‘天命’二字时,完全可以用数字‘一和二’代替。飞鸽传书也好,人力转递也罢,当密信落入外人之手时,鬼知道写的是什么,这也就大大规避了泄密风险。方法很多,但肯定不会如这封密信般直白的写出来,此时作为呈堂证供。”
“而且还是用平时书写习惯,留下蛛丝马迹,然后又不知死活暴露自己,亲手交到属下手中。本侯如此一说,想必有人心中就在想:陈国派来的密探,还手戴‘如皇帝亲临’的信物,怎会如此蠢笨,连起码的明哲保身都做不到呢?是啊,如果陈国的密探都这般货色,那咱们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怕这样的国度早就被人取而代之了吧。”
他话锋一转大声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高鹤新从小被李真人悉心调教培养,本侯相信他学得就是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密探,必然包括死间、陷害、策反、保密等等,但绝对没有投降一说,因为他的妻儿还在别人手中,历国所有的一切亲人朋友皆为幌子,可随时舍弃。”一拍扶手大声道:“结果只有一个,高鹤新的话一字都不能信,你们也休想问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还望几位大人明察秋毫。”
“济世侯天纵之姿,可随意模仿他人笔迹,试问这天下有几人能如他那般举重若轻,不能因他的个例就以偏概全。”经他这么一闹,今日这案子也很难再审下去,于是吕希柏一拍惊堂木把大声道:“今日案审就到这儿吧,将人犯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