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人对我的审讯持续了短短的一个小时左右。随后他又问了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从多大开始耍剑?
是十岁。
老朗格因伤退役前是王国东部驻军的一名军官,据说手刃过四个波尔叛军。他将我从两岁养大到十岁后,就开始严格训练我的剑术和格斗。
——十二岁以前你用过法术吗?
没有。
老朗格非常讨厌法术,很长时间里我也对法术不上心、不了解。
——你从前遭遇过什么生命危险没有?
有一次。
那是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老朗格带我去树林猎雪狐,那片树林是库克伯爵的产业。彼时老朗格事业蒸蒸日上,和白谷城周边的贵族及富商都关系良好,所以获准进入树林稍稍娱乐。
我们带着短剑和猎弓,一路搜索雪地上的脚印、依靠一条老猎犬的指引小心翼翼地追踪那些狡猾的畜牲。通常,林子的主人在出猎时会浩浩荡荡地带上仆人、家丁、成群的猎犬,骑着脚步轻快的马匹在树林里巡游,只等手下们将猎物驱赶到面前。梅耶尔家当然不可能负担得起这种排场,但临时组织几只三五成群的队伍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老朗格不情愿,他说必须要带我体验真正的猎杀。
稍后我就亲身体验到了。
我们没看见雪狐,但发现了一只树魔。树魔是什么呢?当时我和老朗格都不清楚。这只黑色皮毛、锥形脑袋的野兽安静地躺在一处杂乱的落叶枯枝中,只有一条成年金毛犬大小;而且呼吸微弱,身下流了一摊已经凝固的红黑色血液。老朗格认为那是一只受伤的梅塔克熊或者某种野狗。
于是我们摆开阵势准备在一个安全隐蔽的土坡后放箭。我还拉不开足够穿透熊皮的弓,所以尽力瞄准着似乎是眼睛的地方。猎犬也焦躁地喘着热气,等待着一场虐杀。
走。老朗格低声说道。箭矢呼啸着划开冰冷的空气,钻进了温暖的血肉里。我随之松弦,但我的箭一头扎到了野兽面前的雪地里。野兽中箭后无力地哀嚎了一声,活像婴儿的哭声。
看上去野兽无力逃窜。于是老朗格和我又放了几箭,直到它停止哀嚎。哀嚎停止后的片刻,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死寂的墓地:雪花铺满了地面、盖住了所有的墓碑,而我正默默地吊唁某位死去的陌生人。
这种隐约的感怀很快被猎犬兴奋的咆哮打断。老朗格指示猎犬冲了上去,自己也站起身靠近猎物。我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花,赶紧跟上去。
但随后我就被转过身的老朗格扑倒在地,他的胳膊差点压断我的脖子。这时我看向天空,一条猎犬分成了三个部分先后从我眼前飞过,落到了后面的雪地里。我正惊异于这奇妙的景象,就被老朗格一把抱住向后奔跑。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之前濒死的野兽如同人类直立了起来,接着迈开步子追了过来。
据我从某本十年前的医学通识读物所了解到的,在受到强烈的刺激或者严重的创伤后,有些人会丢掉在那前后的记忆。现在想来我可能就是其中一份子。当我醒来时,我躺在白谷城的一家收费不菲的私人医院里,肚子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他们说我的肚子被切开了一道一掌宽的口子,万幸的是没搞丢什么东西。
那老朗格呢,他在哪?我问道。
是高克·梅耶尔先生吧。他伤的很重,我们不得已给他做了左腿截肢。
从那以后老朗格就开始与一桶又一桶的美酒为伴了。他从没告诉过我那天的详细情况,我也从没问过。
“唔,你们应该是那头‘熊人恶魔’的第一批受害者。”我面前的年轻男人说道:“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知道,那畜牲杀了伯爵的一队巡逻士兵,最后被白谷城的治安官剿灭了。事情闹得很大。”他的语气一直都很平和,仿佛是在和我攀谈而非审讯犯人。
我点点头,虽然搞不懂他问这个的意图。看他现在似乎很乐于交谈,于是我鼓起胆子问道:“大人,恕我愚昧,那种魔法生物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不太合理,它的栖息地应该是北方的无人针叶林……”
“当然不合理。但表面上的不合理自然有其隐藏的合理之处。”他看着我说道,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年轻男子说道,他站起身,利落地打开门离开了房间。
我对他干脆的离开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重新走了回来,脸上挂着微笑。“唔,忘了事。”他说道:“我是伯纳德·银海·格林伍德,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是来审讯你的,而是确认一些事。”
我所生活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大体上是一块小小的陆地。我们称之为奥莫,词源于古奥莫德语,但其内在含义及演变过程已经无人知晓,毕竟古奥莫德人所处的血银时代,与如今这个白银时代,已有数千年之遥,其间大概又被王国学者们划分了好几个时期。我并不由衷信服这种基于猜测而非实证的研究,只不过全王国的通识学校都是这样教的罢了。
而我们这个王国,即银与潮汐之法彻尔,是个古老的国家。潮汐历三百二十二年,“凡人王”马丁起兵于西部沿海的法兰德斯地区,随后用了二十余年消灭了分裂的众多贵族,统一了法彻尔。距今已有五百六十七年。
而我是个汉诺尔人,我所出生的这片古老的土地是在之后陆续被马丁征服的,并建立了三个汉诺尔行省:白谷、青溪、河漫,其实还有个东白谷省,但来由就说来话长了。
行省由总督统治,严格来说总督应该是由国王陛下委任,但实际上我们白谷省的总督似乎一直出自阿诺尔德家族或其旁支。如今,国王在行省的权威代表除了驻留军团,就是敕令特使了。
而白谷省的敕令特使,就是伯纳德·银海·格林伍德,一位真正的青年才俊中的青年才俊。
所以,在听到年轻男子说出名字时,我大为失态地啊了一声。随后我赶忙道歉。特使大人介入了,这说明我的生死大概已经交由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拿捏了。希望这位大人不会是慈眉善目的侩子手。
“关于你的很多情报我昨天就从治安官那拿到了,现在是和你直接接触,确认下我的一些想法。”伯纳德大人说道,“我正要向王国的几个法术学院举荐好苗子,听说了你的事后我就有些想法了。”
“现在,我问你,你愿意效忠于国王,甘愿终身将你的智慧与血肉献于陛下吗?”
事态就在这位年轻男子的三言两语间天翻地覆。我一时不知是该恐惧还是欣喜,只能尽力吞回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词语,将我脑海里的疑问一个个从嘴边挤出来:
“作为国民,我过去一直都效忠于陛下,将来也一定是。但是大人您希望我的效忠要怎么表现呢?我对法术……还有贵族们的世界一无所知……”
“很简单。好好修习法术,成为国王的术士,执行国王的命令,领取国王的金币。”
“啊……如果需要那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我积极回应道,同时决定不对细节内容发问。
“那我的罪行会怎么样?总督和治安官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一个杀人嫌犯吧……”话一说出我就后悔了。这是在质疑特使,不,是陛下的权威。好在伯纳德大人并不计较,他歪了歪嘴,满不在乎地说道:“经由我举荐的候选人拥有一次举荐豁免权,只需要书记员在本子上划拉几下,你就不是罪人或是嫌疑犯什么的了。尽管放心。”
“好的。我听从您的安排。”
伯纳德大人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快步离开了。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刚才发问的勇气已经燃尽,我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狱卒关上了门,看着房间再次陷入了更浓厚的黑暗。我花了好几分钟,终于平复了心情,手也不再微微颤抖了。于是我开始缓慢地思索起来。
首先,先不论鲍里斯通是什么怪物,那晚肯定是我杀了他,而且是用的法术。尽管那是仓皇惊恐的一晚,我还是能记住倒在沙堆里的鲍里斯通那被冰锥般的黑色结晶刺穿的胸膛,结晶似乎是某种金属的质感。片刻之后,黑色的结晶如同投入火焰的雪花,瞬间化作了一阵灰黑色的雾气消散。消散的雾气有股干涩的铁锈味。
这种粗糙的法术在两个月前我就用过一次。
其次,无论如何,按照正常的治安管理条例,我是不可能脱罪的。犯罪天天有,法术犯罪却很稀奇,这起杀人案估计已经化作流言这匹蛮牛、在一天之内窜遍了白谷城的大街小巷。加上“非法术士”这一罪名,总督没有理由不处决我——在河岸广场把我当众绞死。
那么,我的出路只有显而易见的一条了。这看上去是天大的好事,我想,一般对上流社会心驰神往的男孩、或者说四五年前的我,或许会欢呼着庆幸好运,痛哭流涕着感激大人和上天赐予的重生。
但我很累了,我无力欢呼或者痛哭。两天以来对死亡和唾骂的幻想几乎让我崩溃。多愁善感是文学家的瑰宝,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又不禁忧虑起选拔标准,这可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高高在上的门槛……
想到术士选拔标准,关于过去战争的一些事情尖锐地在我脑中浮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三十多年前,王国治下的波尔人掀起大规模反叛,风暴席卷了整个东白谷省,邻近的白谷省也受波及。那时战事吃紧,很多白谷省的小伙被征召,对术士候选人的选拔标准前所未有地降低。许多囚犯也“带罪效忠”,从阴暗潮湿的囚室被释放、赶往血流成河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