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我们能望见白谷城内城那高大肃穆的黑垩石城墙;放眼向东望,宽阔的德维金河上船流不息。这些百年以来财富积淀的象征是苦寒的北方五领无法奢求的,唯有西部法兰德斯港的富庶和王都的尊贵能胜过一筹。”——马卡博热《八方游记》
房间里很暗,白谷城的治安官显然希望借此营造出更有压迫力的氛围。我承认这确实行之有效。此时,我、一个蓬头垢面的十五岁准成年男子,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掉漆的木桌前、正对着紧闭的铁皮门,桌上黄色的油灯照着我微微发抖的嘴唇;对面坐着一位高出我一个头的年轻男子,靠在垫了毛绒靠背的椅子上,大概留着褐色的时髦短发?我低着头,不敢细看。不过房间里暂且只有我们两人。
“你承认是你杀了鲍里斯通?”对方声音平稳有力。
他所说的谋杀是前天晚上的事。即使我因为一夜未眠而昏沉欲睡,再次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时还是不禁头脑为之一振。
“是……但是……不,先生,我……”我急忙吐出憋在胸口的只言片语,此时恨不得长了两个舌头。因为即便是在我所生活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事情也实在过于魔幻。“捋直舌头。”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于是我闭上嘴,深深呼吸了几口闷湿的空气,总算能有条理地叙述了,期间他不时问了几个问题:
“前天清晨我从家里出发,到白谷城和一位以前的家族生意伙伴商谈,具体是这样的……”
“啊,这些东西你可以略过,我已经从治安署那边了解过了,包括你的身家背景。我相信这部分。”
“好的,感谢您的信任……之后就是傍晚的事了,我在外城的德维金河边散步,找落脚的地方……”
前天,我从夏洛克那位于外城的宅邸离开时已经是傍晚了,夏洛克是白谷省有名的军备商人,他在内城还有更气派的宅院。他和我——安德森·梅耶尔、梅耶尔家的独子之间有一些纠葛,我的白谷城之行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些旧账。
总之,商谈还算顺利,夏洛克念及旧情没有对梅耶尔家敲骨吸髓。实际上,我正是寄希望于夏洛克的怜悯才胆敢直面这位年过五十的精明人杰。十五岁对五十岁,传出去指不定还会有人夸赞我大胆能干、有个光明前途呢。
如果没有之后的变故,夏洛克会顺利接收梅耶尔家残存的产业,我、还有梅耶尔家唯一的成年人:时年五十三的朗格·高克·梅耶尔——也就是我的养父,我们会得到六百金法罗特的现金,从此离开白谷城辖区,到别的什么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当时,我牵着马走在河岸边,看着金红色的夕阳和波光粼粼的河水,不免有些伤感。河面上帆船和渔船上的船夫们的吆喝此起彼伏,仿佛来自天边,成了某种极具催眠效果的乐曲。我就这么陷入了漫无目的的忧伤和呆滞中,直到店主鲍里斯通叫醒我。
您好,小少爷,今晚要住店吗?他在路边拦住了我,热情地问道。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实际上我们互为陌生人。但这位矮小敦实的褐色皮肤的中年男人三言两语间就赢得了我的信任。我本不该是这么容易轻信他人的人的,只能说他恰巧选对了时机。
接着我跟着他去了不远处的他的小旅店。回想起来,那家店还算中规中矩,有不少人活动,价钱也公道,于是我就住了下来。说起来,我在大堂的柜台上看见了一只毛皮制的玩偶,看不出是什么动物,有些破损但很干净,只是出现在这里有些突兀。我一时好奇问了鲍里斯通,他说那是他女儿的玩具,她在德维金修道院开设的小学堂学习,下午由他接回旅店吃饭后再回家。
夜晚就不要出门了,总督大人下令宵禁。他提醒我道。
当晚,也就是那个噩梦般的晚上,我吃过饭后就一直呆在客房里看书。那是名为斯金纳·野草的三流作家的冒险小说,基于“凡人王”马丁的事迹,里面夹杂了许多来历不明的风流韵事,当时在书店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眼球。
这种书在西部靠近王都的地区说不定会被禁,但在我们这天高地远的汉诺尔地区,国王陛下似乎也懒得管这么多了。
不久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那天是阴天,我打开木窗,只能看见德维金河那漆黑的水面和停泊的船只那漆黑的轮廓。街区不时有几点游曳的灯火,那是巡夜人。
我这时想起鲍里斯通的提醒,接着又想起了之前听闻的关于近来白谷城治安的一些传闻。但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相信法术高强的治安官们肯定会很快地解决任何传闻,无论真或假。这并不是奉承,而是每个白谷城辖区的居民从小到大的共识。
很快我就熄掉油灯准备入睡。一天下来累积的紧张和疲惫在我身体里尖叫,只待黑暗将它们完全淹没。但是,好事多磨,一阵钟声把我惊醒,我不知道修道院那帮高人是不是得道了不用睡觉、要在大晚上敲钟解闷。
接着就是噩梦的开端了。我睡不着了,就在床上辗转、思索着未来的出路。六百金法特罗不算少了,够我陪着老朗格走完他剩下的日子。那我以后又能做什么呢?这些日子里,我力图从酗酒成性的老朗格手中拯救腐朽的家业,成功证明了我只是个愚钝的凡人。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看到满目的账本和堆积如山的凭据了。那么,也许我可以稍稍违逆下老朗格,去……
“去参加术士选拔。”面前的年轻男子打断了我,轻声说道。
我被他陡然的话语吓了一跳,几乎是打了个冷战,我意识到自己过多地自顾自地倾述自己的感受、而非陈述事实。但随后我又感觉他话里有话,于是斗胆抬眼瞟了他一眼,他微笑了一下,说道:“你继续。”
于是我开始说出最为恐怖的部分。当我在思绪中越发清醒时,门外响起了奇怪的动静。我的房间在二楼,门外是木制的走廊。我就躺在床上侧耳细听,那大概是一种粗糙的砂石摩擦的声音,声音持续不断,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我的门前。
“为什么是你呢。”面前的年轻男子说道,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声音靠近时,我就立刻转身下床,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我当时怀疑是小贼,因为敦实的店主不可能会有这种脚步声,伙计也不大可能。于是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桌子上,那里放着我随身携带的防身匕首。声音停在门前时,我就贴在了门边,尽力平复自己暴躁的心跳。
片刻后,传来了金属物体插入锁孔的声音,接着是一番笨拙的扭动。门开了。这家店没有防盗铃,木门只是吱呀一声就缓缓打开了。我看见一个黑影慢慢“滑”了进来,没错,就像是滑冰那种平稳的移动。我立刻冲了上去,结结实实给了对方下巴一拳,把对方压倒在门框上,匕首抵在了对方脖子的位置。不知为什么,对方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触感有点奇怪。
老实点!小毛贼!我大喊道,故意吵醒其他人,也是给自己壮胆。
在黑暗中,我竭力想看清对方的脸。天公助我,这时云层散开了一些,窗外投进来一些月光。我看见了一张小小的“棋盘”,眉毛、眼睛、鼻子如同棋子般在平平的脸上快速移动、旋转,仿佛两位菜鸟棋手在不假思索地挪动棋子。遗憾的是脸上没有嘴巴,少了点热闹。
当时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我往后踉跄了一步松开了对方,马上又鬼使神差般地拿匕首朝对方的脸刺了过去。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刺中,随后马上转身朝外面跑。
“刺中了。”面前的年轻男子补充道。
“……好的。”
我在走廊上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了,我甚至没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就被扑倒在地。我感觉要完蛋了,但是对方并没有控制住我的手脚,极其业余。于是我挣扎着转过了身,奋力挥拳打在对方脸上,不过显然没用。对方像是回过神来,不知怎么地压住了我的双手。马上一股沙子般的东西从对方脸上倾泻下来,埋住了我的脸,湿漉漉的沙子冲进我的鼻子里嘴里,我甚至呼救都喊不出来,几乎快要窒息。濒死的感受疯狂地在脑海里冲撞。
“然后呢。”年轻男子说道。
然后空气里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冰块破碎般的美妙声音。我描述的可能并不准确,因为当时我几乎快要死了。然后……然后我的手脚被松开了,我立马推开身上的重物,滚到一边咳嗽,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什么动静!你们有毛病吧!这时我身边的门开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从战斗开始到结束才过去短短几十秒。门里边走出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又看向我身边,随后他大叫起来,见鬼一般蹦蹦跳跳地逃下了楼。
我顺着他之前的视线看向那个怪物:那是一个矮小敦实的人,脸侧向另一边,正躺在一堆湿漉漉的褐色的沙子里。
“是店主鲍里斯通。”年轻男子接话说道。
“是他。”我无不沮丧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