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晃着神儿,师父进来了。
他老人家脸色不大好,不知是不是要骂上她两句。他是将这唯一的小女徒当女儿养着的,鸢尾实打实是拿他当爹的,四岁之前也是一口一个爹爹的叫着。
那时师父还年轻些,也就二十来岁,十分受用。
她有些撒娇地叫了一声:“师父。”
白良微颔首,像是在想着别的事。踌躇良久,他才开口问道:“这任家二公子,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约莫有半个月了吧。”她眼睛瞥向旁处,“我与他算不得熟识,正经只见过两回,还要算上今儿这一回。我记得上一次…他还是来打听八卦的。”
鸢尾在心里叹了一回气。
她似乎同师兄做了一笔赔钱买卖,原本是不愿意叫师父得知她见过陌生男子,才答应给他做蜜饯的。
师父坐在石凳上,她想着缓和缓和气氛,便问了一句:“您怎的不坐摇椅?那还是您送给我的呢。”
白良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见过哪个当师父的教训自个儿徒弟时,还坐在摇椅上晃悠?”
鸢尾撇撇嘴,僵硬地从水池前面站起来,怕再扯着伤处。
见她如今这样“凄惨”,白良哪里还说得了她。他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倒不是师父不愿你结婚生子,只是像任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终归不太合适。”
“师父,您真的想多了,我与任公子清清白白。”她十分小孩子姿态地望着师父。
怎么就结婚生子,怎么就与任家了?她可是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就留在这守着师父,守着浮曲园。
若往后师兄要给她娶回来一位小嫂子,再生下几个小侄子小侄女的陪着师父,她倒是可以考虑寻个良人了。
白良又是深深地叹气,眉目间愁容,令人不解:“你却还是单纯,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违背我的话,偷偷就与人私定了终身。只是…人家未必这么想。”
“您实在是多虑,师父。”她蹲在师父腿边,眼睛弯的像月牙儿,“鸢尾就在这儿陪着您,直到师兄娶妻生子。”
“他若真娶妻生子,恐怕你才要大闹一场。”白良放缓了面色,摸摸她的头顶,“那时你也才这么大一点儿,云奕不过同个丫头多说了几句话,你就气得不行了,活像个小泼妇。”
鸢尾失笑:“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白良没再说话,只是无奈地看着她。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他倒真希望这两个徒儿能携手终身。
只可惜,小女徒是个不开窍的,不懂得她师兄的情意。
秦霄贤说的不错,她这伤口看着吓人,却并非有多深刻。子弹擦着胸侧而过,活生生蹭出那吓人的血道子,但养些日子,也就快好全了。
是梨花的季节。
师父在院儿里种下的那棵梨树,今年已是第十个年头了。她伤好得差不多了,便搬着自个儿的宝贝摇椅,端着一小盒宝贝蜜饯,坐在树下晒太阳。
今日的太阳却并不给她这个面子,收敛得很。
算来,师兄出门已有二十来天了,再过两个月,他也该回来了。思及此处,她也只好叹道今日运气不佳,没赶上好太阳,打算回去看看蜜饯晾的如何。
这几日那任公子倒是殷勤的很,时常派人给她送来些大补,实在令人不大好意思。
城中流言倒甚是有趣,说她成了二位爷争夺的香饽饽,秦家的一出门,任家的便要趁虚而入。
总之都是些没道理的话。
且不说秦霄贤是抱着玩乐的心态,就是那任皓伦,于她不过见过两面,再多便是从前来听戏时略略一眼了。
她一面是含了块儿蜜饯进嘴,一面拖着摇椅往回走。宋皖瞧见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让她心中甚慰。如今,这最小的师弟也晓得疼人儿了,连个椅子也不叫她搬。
着实是想多了。
宋皖跑到她面前,手扶着膝大口地喘着气,直指着园子那头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师姐,出了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
鸢尾嘴上还问着他,脚下却已朝着那头跑去了。
堂屋里,坐的满满当当。往日浮曲园来客不多,椅子只有那么几把,如今被安置的一点儿空缺也无。
占着椅子的却不是人,而是无数深红色的大木箱,全都敞开着,里头闪闪金光。
剩下那两把,倒是坐着人,一个是师父,还有一个…
任皓伦?
她虚虚地行了一个礼,一脸不解地走到师父旁边,低声道:“师父,这怎么回事儿啊?小皖说…”
“好孩子,你先回去歇着。”
不等她说完,师父便已轻轻推了她一把。右眼皮突突地跳着,实在令人不安,她便看向了任皓伦。
他果真不是位绅士,而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这一箱箱金银珠宝,分明是提亲的聘礼。他却用深情的目光望了过来,解答道:“哦,从前忘了提起,你与我的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这位故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与任家长子一起被炸死的准二少奶奶。那场爆炸十分惨烈,任大公子尸骨无存,二少奶奶也只剩残破的一颗头颅。
思忆至此,他面色染上几分阴沉,看向鸢尾的那双眼,便更带了几分势在必得的侵略性。
她顿时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不知我与您的这位故人,何处相像?我可以改。”鸢尾沉着下来,思索着该自己面对这事,不该甩给师父。
任皓伦摇了摇头:“你改不了。”
气温沉至了极点,白良亦是面色不善,紧皱着眉,提起一句:“公子可是忘了,鸢尾同秦家小爷还有一段纠葛。他回来若知道这件事,恐怕不会罢休。”
“你既搬出他来压我,想必,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他轻笑着,“不过他秦小爷,真会为了一个戏子公然与我作对吗?”
这时,气氛便彻底凝固下来。
鸢尾觉得他那张脸十分欠揍,比秦霄贤还要欠揍,使她现在就想将这些占着她家椅子的玩意儿都摔个稀巴烂。
师父说过,莫大喜怒,不形于色。
她生生将那口气咽了下去,微瞪着眼看着任皓伦。他坐了这半晌,也不急于一时结果,只丢下一句:“三日之内,你们若想开了,任家八抬大轿娶她进门。若想不开,我便自己来娶了。”
…
以上,算是前因。
总之,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她便再次见到了十年前那位贵气的夫人。岁月是十分心疼她那容颜的,没留下任何印记,至多是眉间多了几缕沉稳的哀愁。
对于任家提亲一事,她十分头疼,时常去找师父商量计策。师父倒不甚紧张,只是有些无奈。
她还以为,师父要妥协将她送走了。
午后,客至。
夫人着一身黛蓝旗袍,外搭一件小衫,十年前还散落在腰间的烫发,如今已盘成了发髻,却不显老态。
她与师父在堂屋里碰面。鸢尾端着茶盏来见礼,那位夫人瞧见她,显然微微一愣,眸里含着震惊,还有些纠结在一起的喜悦和为难。
这眼神看得鸢尾十分发懵,将茶放在桌上,便无心再待,微蹙着眉回院儿继续想辙。
苍天明鉴,她绝不是有意,第二次偷听师父与那位夫人的对话。但他们的对话,每一次都令她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不驻足在门后,侧耳听着。
“我竟不知,她这些年出落得愈发…”
这是夫人欲言又止。白良叹了口气,道:“或许当年该听你的,如今才是进退两难。若叫司令从小看她惯了也还好,眼前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倒该如何。”
鸢尾就这么听着,记忆却有些混沌。她小时候容易生病,每到了冬天就要大病一场,只记得那年这位夫人要将她带走,具体还说了什么,已在病中磨得一干二净。
“你既把我找来了,后悔也没有用了。”夫人又道,“这般将她收作侍女是不可能了,只能以进为退,在他自个儿发现之前,我就将人送到他眼前。”
“这…未免太大胆了些。”
“不然你还有什么好主意?我若以司令夫人的名头护住她,不是更惹人疑心?也只有这一招了。”
她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去捂心口,却触碰到已经好了大半的伤处,顿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