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辽城里下了一场大雪。
小丫头六岁,同戏班子里其他的孩子一样,扒在园子门口,数着街上又冻死了几个乞丐。
同着这些乞丐一道儿送出城的,还有一口上好的红木棺材。她投去好奇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那口棺材。有几个好事儿的,上前去打听,抬棺的人却不耐烦地将人轰走了。
晌午云开时,卖报的小哥来了,师父给了她两枚铜板,叫她也去买一份来瞧瞧。
她挤进簇拥的人群,立马有人将她认了出来,笑道:“这不是小鸢尾吗?你师父又差遣你来买报了。”
她看了那人一眼,却不理睬,给报童递上两枚铜板。
报童正忙着跟周遭人说话,有人问他今儿怎么来晚了,他一边递上报纸,一边说着:“上头临时说要把报纸改一改,还要加印五百份,怕不够卖的。”
“出什么事儿啦?”
鸢尾只听到这,就拿着报纸回去了。她才跑出来几步,就听见身后忽然热闹了起来,人们都嚷嚷着什么四姨太进了祖坟,像是和早晨的棺材有关。
不过与她无关。
她拿着报纸跑回园子里,师父正坐在堂屋喝茶,神色有些肃然。她把报递上去,如往常一样爬上椅子,坐在扶手上,等着师父念给她一块儿听。
师父却说:“去找你师兄练功吧。”
她只好应了声,爬下椅子,朝院儿里走去。师父看着报纸,好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念道:“你啊,还是没能熬住…”
雪又下起来了,天上阴沉沉的,压抑极了。
师兄比她大了两岁,姓姜叫云奕,待她如亲妹妹是一样的。见雪下得大了,师兄便领着她和一众师弟进了屋,师父还在那坐着,桌上的茶凉了。
鸢尾一怔,拉住了师兄的手,不解地看着师父。师兄却拽走了她,不让她过去打扰。
她是孤儿,生下来就被亲爹扔在了路边,是师父好心将她抱了回来,头开始是当闺女养的,四岁那年,师兄来了,师父才顺道也将她收作唯一的女徒。
直到进了屋,师兄才放开她,道:“你穿得太少,当心犯了毛病,还要劳动师父去给你买药。”
“师父怎么了?”她蹙着眉问。
“哪那么多闲事让你管?”师兄抬起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师父不说,你就不许多问。”
小丫头捂着脑门儿,愣愣地点了头。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师父掉眼泪。
没过几天,园子里来了一位夫人。夫人很漂亮,穿着昂贵的旗袍,头发烫成了卷儿。只有一点,就是她不会笑。
鸢尾站在门后头,偷偷地往那边看。
她听见夫人用如冰碴儿一般冷硬的态度,对师父说了一句:“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我今天必须带回去。”
她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莫名地慌乱。
师父沉默了许久,才道:“她才刚走,你就执意要带走孩子,怎么对得起她死前苦苦哀求过你的话?再者说了,你回去要怎么同司令说?难道让她给你做丫鬟?”
“只要她进了司令府,我就能护着她。”夫人不置可否地答道,避开了前头的问题,“你这浮曲园又能给她什么?叫她重蹈伊人的覆辙吗?”
鸢尾躲在墙后,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仿佛那位冷面的夫人立刻就要把她给抓走了似的。空气又凝结住了,师父紧皱着眉头,像是在找什么话来反驳她。
“这事还得再议。”白良踌躇着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态,“若是叫司令知道了事情始末,不但要毁了伊人这些年好不容易守下来的清白,还极有可能再牵连了孩子,太危险了。”
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后头却突然跑出来一个小丫头,紧紧抱着师父的腿,警惕地看向她。
白良俯下身子,轻轻推开她,哄道:“好孩子,师父还有正经事要处理,去找你师兄。”
小丫头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夫人。
程芙蓉对上她倔强的目光,竟是轻轻翘起了嘴角,无奈地妥协了:“还真是随了你娘,只可惜…不是秦家的孩子。丫头,别那么看着我,我不带你走就是了。”
直到把她送出了浮曲园的大门,鸢尾才放下心来,小手松开了师父的衣摆,只留下一团褶皱。
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再见到那位夫人。
直到…十年以后。
新春刚过,街上正式一片热闹祥和。
城南的浮曲园又没了空座,却仍有人争着抢着,将白花花的银票扔给管票的学徒,进去站着听上好几个时辰。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奔着园子里的名角儿来的。
这角儿是个姑娘,芳龄十六,生得那叫一个漂亮。
不过辽城里也不缺什么绝色佳人,偏那姑娘还有一点,更为引人,那就是性子高傲,对谁也是冷淡淡的,叫人真还以为她是哪个名门望族的落魄大小姐。
瞧瞧,今儿这一出《武家坡》,早早儿地便说好了她要唱那王宝钏,不仅是台下座无虚席,就连包间儿也全叫人订下了。
更有人说,司令府的大少爷也被她给引来了。
姜云奕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从侧门进了后台,长舒一口气,找到那引起如此骚动的“罪魁祸首”。
鸢尾正对着铜镜描眉,手腕不时扫过右眼下褐色的泪痣。听着他夸大的形容,她不禁低声笑着:“哪儿至于啊?”
“你不信?”姜云奕伏身在她桌上,一脸的惊魂未定,“一会儿出去看看你就知道了,保准吓你一跳。”
“你就是不着家,成天在外头乱跑,这人从去年就开始变多了。”她腾出空来对他翻了个白眼儿,继续细致描画着。
师兄撇撇嘴,转过身来支在桌上,问道:“那他们说的那什么…秦小爷呢?他也是常客吗?”
“秦小爷?”鸢尾回想着,摇了摇头,“那是谣言吧。”
“你怎么知道?”
她终于描完了眉,收起眉黛,“我当然知道了,在这辽城姓秦还称得上爷的,也就那一人了。不过他是司令府的大少爷,瞧不上咱们下九流的,应当是谁看错了。”
“说的也是。”姜云奕心不在焉地看着她,“人家瞧不起咱可以,你可不能自个贬低自个。”
姑娘微微笑着:“那是自然。”
“我进去瞧瞧师父,有日子没见了。”姜云奕拍拍她的肩,起身往后院儿去了。
包间儿里,几位公子哥围坐在一起,皆是搂着几个花俏艳丽的女人。他们之中,有富贾豪绅,有官宦世家,却都不如正当间儿那一位清瘦俊朗的翩翩公子。
他身穿一身长袍马褂,手摇折扇,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面戴一副金丝眼镜,实在不像是纨绔之人。但要仔细去瞧他的眼神儿,却又深邃至极,带着邪气,叫人不敢深究。
这人,便是东三省总司令秦世臣之子,名霄贤,字凯旋。
要论岁数,他今年只有十九,却已然站在了整个三省权势之最,就算除去司令府大少爷这重身份,也是没人敢惹动他。
不过今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倒着实令人好奇。
平日里,他身边总是环肥燕瘦的,看上了谁都是直截了地叫走,从未如今日这般,还特地浪费时间来看个女人。正当这屋里众人思绪间,台上一句“王三姐”,未见其人先闻声。
秦霄贤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微眯起眼,朝台上望去。浓重的戏妆遮不住她眉目精致,以及那骨子里透着的孤傲。
身旁不知哪家的公子,谄媚地笑着,试探道:“怎么样?爷,这个还行吧?”
他勾起唇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脸色微变。
戏目过半,王宝钏正要下场时,台下忽然一片哗然。
漫天银票散落下来,悉数撒在了戏台之上。也有几张掉进观众席里的,都遭人哄抢起来。众人皆是惊呼着朝楼上看去,只见两个身穿艳粉旗袍的女人,正用力挥着玉臂,往台上撒钱。
有人立即便认出了那两人,喊道:“这不是凯乐门的招牌舞女吗?余音和乐珊珊,她俩可是秦小爷身边的红人!”
“这么说,这钱是秦小爷让撒的了?”
“废话!除了司令家,还有谁家能这么阔气捧一个戏子?”
眼瞅着台下议论声愈发热烈,鸢尾微蹙起眉,不露痕迹地朝楼上扫了一眼,给师弟递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