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身不过桃花雨,醉面皆是杨柳风。
刚过晌午,原本数连几日的大雨是似有了收敛之意,整个天空虽是一片雾气朦胧,但时而洒下的雨滴却逐渐由盘珠般的豆点变成细如毛发的雨丝。
此时,后河乡间街头的人流逐渐增多,依稀恢复了那踏青旺季原有的热闹景象,甚至还有许多垂钓的爱好者,早已独坐青溢河岸旁,静候鱼跃的时刻,时而有那温风细雨吹过水面垂柳,宛如玉手拂面,荡起水纹连连,倒也是别有一番趣味和意境。
青水涟漪,石桥横跃,一座被竹林包裹的三层酒楼直奔而来,格外吸引外地游者的目光。只见其木质牌匾上书着“迎山居”三个大字,架构张狂,笔势雄劲,奔放中又显内敛,丝毫不输于那妙趣斋钟老先生的笔力,往来之人皆感此为隐士大家之手笔,但凡想要走近细观落款,却又不见任何签名笔迹,多半不得要领,久立于匾下不动。
而此时,定会有店中小二出来迎接,无论是江湖散人,或是名士贵族,此番走近大门又被言语招待,若是不进店消费些许,脸面上自然是挂不住的。
不消片刻,酒楼内便座无虚席。姑且不论上述景象是否为店家故意招揽客源的手段,仅是其端上来的菜肴之味美,酒花之香沉,便也足以抵消被迫进店客人的不悦之感,一顿酒饱饭足之后,自是于心中更加认同了迎山居的诸多招牌菜肴,至于这三个字是谁写的?美酒菜肴都欣赏不完,谁还有心思管这个呢。
在大堂靠窗的角落里,有一身披蓑衣的青年格外引人注目,倒不是他样貌古怪,而是其进店之后点名要了一壶常温的桃花醉。
要说这个寒雨时节,寻常江湖客要的酒哪一个不是需温煮一番?且不说这酒,就单是一边自酌自饮,一边在桌上铺开一张藤纸草图勾勾点点之行为也是颇为怪异。还有他进店时牵着那一匹神色俊美,身材比一般马匹矮小了一截的黑色马驹,上来就招呼店小二要求精粮细喂,并单独加了份鱼汤搅拌在那马粮之中。眼见那骏马大口咀嚼,宛若美味珍馐,引得来往客人啧啧称奇。
回想这些,店小二心中不禁甚是好奇心更浓,在路过客人桌前时偷瞄了一眼,发现那藤纸所画竟好似陉山地貌,不禁心念一动,莫不是寻哥招揽来的?看着也不像啊。不过都这个点了,他也该来了吧?眼前这人想来又是一妄图寻求什么仙缘的痴心散客……
正当店小二在心中暗想之时,却听那蓑衣青年淡淡喊了一声“小二”,他不禁心头一震,忙回过神来,堆着笑脸道:
“啊!这……这位客官,您请吩咐!”
“我且问你,关于陉山你可知晓些什么?”
只见蓑衣青年仍旧一手执着酒碗,大口喝着酒,头也不抬的问着话,言语间似有些许醉意。店小二见眼前此景,又听对方问及陉山之事,便想从其身上赚一笔消费,于是抛一诱饵,顺势引入:
“哈……客官是想问这陉山之中的仙家奇谭吧?您可真找对人了,我本就是这后河镇人,别的不敢说,对这些个故事,我可是了如指掌。您是否想听我讲说一番?”
“哦?怎么个了解法,莫非你亲眼见过?”
蓑衣青年饮酒的节奏稍微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却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破庙避雨那胡子邋遢的青年。他对着店小二仔细端量了一番,心中揣摩着,莫非这就是那陈老汉所提之人?唉,只怪自己受不了唠叨,当时跑的太快却忘了问人姓名。正在其懊悔之余,却听店小二答道:
“这……倒是没亲自见到过……但最近陉山之中生出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仙池,被我们村的张猎户所遇见,我与这张猎户就住同一个村子!您别看我年纪小,要是论起辈分,他还得喊我一声兄弟呢!对于这仙池的细节,我可是听他讲述了不下百遍,您要是想听,我也可以告诉您,只是这店里有规矩,打听事总需要一些费用的……”
听闻此言,蓑衣青年颇感失望,倒不是因为听故事要收费,而是见这小二所言所行,若真是那陈老汉所提之人,也竟不过如此!
还以为对方是个深耕探奇之道的异人,如若不是,多少能提供些有价值的信息或能当个向导一同前往也罢,却不想竟也是个贩卖消息之徒,翻来覆去说的无非都是张猎户那些个真假难辨的故事。此时,他早已烦躁之极,遂冷声道:
“罢了,既然未曾亲自见到过,仅凭这传了几传的故事,又有何说服力呢?想来也没有听的必要了!”
“这……”
要说这店小二本名张小六,乃陉山脚下张家村人,确与那张猎户张本顺同辈,乃张家“本”字辈中年龄最小的,虽不过十三岁,却也是出了名的人小鬼大,属心思细腻活脱之辈,凭他的接客经历来看,一般的江湖客听闻他这胡侃一番,十有八九就会拿出小费,嚷嚷着要他说来听听,今日遇到这样的客人,倒也是头一遭,一时间倒也是无言以对。
正觉尴尬,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忽感肩膀被人一搂,一股懒洋洋的熟悉腔调飘至耳边:
“口口相传的故事当然没什么说服力,不过要是有专业人士所作的专业书籍为证,却又是不同咯。你说对吧,小六儿?”
只见苏酉寻不知何时竟已来到桌前,一手搂着张小六,一手拿着他所编著的那本《陉山志》在蓑衣青年面前晃来晃去。
张小六眼见苏酉寻帮自己解围,便连忙点头附和,倒也忘了搂在肩膀上的那双揉来揉去的大手。待他反应过来,连忙扭身躲开,心中暗自嘀咕,寻哥手脚最近怎么越发不老实了,每次来不是拍头就是搂肩,莫不是起了什么龙阳之癖?
想罢,张小六不觉脸色尴红,又偷瞄了一眼苏酉寻身边那身材魁梧的郭潇龙……嗯,总之我以后还是离他们俩远点,小心为上!
苏酉寻却无暇顾及自己此番随意之举在小六儿心中掀起的惊涛瀚浪。径直屈膝坐在了蓑衣青年对面,将书本推向对方,开始口若悬河的讲解起其中的怪谭奇事,这当中,远不止一个五彩斑斓的仙池故事,还有那什么青溢河之传说,什么山涧鬼魅之怪事,总之内容繁多,无奇不有。说到高潮之时,竟还直接从对方的所买的酒坛中倒取酒水,自顾喝了起来。
而那蓑衣青年似乎对少年之言十分感兴趣,况且此时正是听到对方讲解到仙池之时,故对他的莽撞行为也不甚在意,反而是一边翻看《陉山志》,一边听那少年讲解,看神情似乎是被吸引了进去,还不时指着书中某处简单勾画的图案打断提问。
二人你来我往,杯酒交错,视旁人于无物,若是外人看来,定觉此二人是那多年未见的兄弟相遇,当真乃情真意切,令人感慨。再看深知内情的张小六和郭潇龙,早已是瞠目结舌,自知插不上话,便不再言语了。
“哈哈,小兄弟,你书中这句‘春冬之时,则素湍黑潭,回清倒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可当真是其妙无穷!就好似这人间奇景就放置于我等眼前一般!”
“谬赞啦,此非我文笔之故,实乃那青溢河之水源却是此番景色,春冬之时更是如此!我只是如实描绘罢了。”
苏酉寻看着对方连夸带赞,夹杂着跃跃欲问的向往之情,只觉心中一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此书写成许久,卖出去的时候无一人会如此较真且仔细的品读询问,还作出此番点评批注,不觉对眼前这胡子邋遢的青年有了好感,便又拿起酒来自饮了半碗,兴奋道:
“要知道,那陉山最高峰——老坪峰上的黑潭,也不知是何故,自出水之时便是黑如墨汁,而顺潭流于山涧的支流却逐渐变成素青色,最后经那奔雷瀑布的冲刷,落于山下河道之中便只见清澈了,想来咱这后河乡的青溢河之名,似是就此而来,应是取以水源青色满而深色溢出之意!”
听闻少年此番描绘,蓑衣青年盯着书中画着瀑布的章节看了又看,点头大感认同,遂仰头直视少年,眼神中泛着惊喜之光,情不自禁地轻微点头,感叹声接连而出:
“妙啊!如此看来,这陉山倒还真是一灵秀之脉!”
看着对方一连串神情,苏酉寻已知今日售书之事定是唾手可得了,不禁喜上眉梢,险些控制不住即将露齿笑开的面颊,好在他也久经市井人情历练,不过片刻,便迅速整释了心境,趁热打铁,直奔主题道:
“那是自然,就陉山来说,我仅是游玩也不下百余回,其中灵秀,若要听我说完怕是要听个几天几夜了,大哥何不就此买下这本书,内有我于陉山考察的所有奇景怪谭,只要一两碎银,便可打包回家看个痛快!”
蓑衣青年听闻对方这突然转折的言语,一时间蒙了头,没反应过来,不过,也就是稍微愣了一下神,便领会了对方意图,直言笑道:
“哈哈哈……小兄弟讲话倒是实在,好,买!买!自见到小兄弟,先前积攒的些许不悦之感竟散去了不少!”
“痛快!大哥真乃江湖豪侠!小子敬您一碗!”苏酉寻双手往腿上一记猛拍,兴奋至极,在他印象里,能这么快谈成生意的,恐是头一遭儿。
“且慢!”
正当苏酉寻还在高兴之余,忽闻对方一语,惊觉万分,莫不是这到手的生意要黄了?思来想去也不觉自己哪里说错了,正在反思之时,却见那蓑衣青年已是在桌前倒满了十多碗桃花醉,摆放似飞龙舞动的形态,末了,神色颇为狡黠的看着苏酉寻道:
“一碗?来!照我家乡规矩,先来破了这龙门酒阵,立了威严,方可行这敬酒令!”
“哈……原来如此,这有何难?小六儿!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