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床上躺了太久,希笙失眠了。
她翻来覆去许久,终于还是叹口气坐了起来。借着透过薄薄一层窗帘迷蒙闪烁着的灯红酒绿,她摸索着走到窗边,缓缓拉开窗帘,手撑着窗棂,驾轻就熟地爬到了窗台上。
城中村低矮的廉租房相互挤压遮挡,紧密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楼下的麻将房彻夜不眠,在深夜时分愈发兴奋的人们在此起彼伏的麻将声中,喧嚣吵闹、不知疲累。空气中散发着黏腻的烟火气息。这活着的、残喘着的气息,让没有人作陪的失眠症患者有些许的恍惚。
她抬头望去,云朵被墨色层层浸染,零散的星星疲软地点在墨黑色的幕布上,跟烟头不小心掉落的灰星一样,怕是即刻便会被轻声呼吸吹灭。不远处夜色最深处的地方,却突然绽出一线光亮,风慢慢吹过,露出一角月色,仿佛半遮掩的芙蓉面,让人心痒得想一探究竟。
坐了一会儿,那喧闹声变得很吸引人,希笙在辗转的犹豫中终于下定决心下去走走。
钟表的指针指向十二。
半夜十二点,阴阳一线,鬼门大开。
希笙倒希望能看看母亲。
她小心翼翼关上门,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有蛐蛐在角落里鸣唱。
此刻的鸣叫在寂寞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
老旧的手电筒散发出微弱的光,希笙看着无数的小灰尘在光线里轻飘飘的翻转,有一瞬间的愣神。
这光,很微弱。
但这光,是她自己带的。
她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只要出门的时候充好电,就不会怕这能照一路前行的微光,消失。
希笙吸了吸鼻子,蓦地,红着眼笑了。
楼下的街道很空,除了麻将桌上的人们吊着大大的黑眼袋乐此不疲,低垂的暮色为幸福的人带来安逸的睡眠。
希笙沿着寂静的街道拖着虚浮的步子往前走。昏黄的路灯给黑夜烫了一个个破碎的小洞。
不远处路灯下,有一个夜宵摊,隐约散着朦胧的雾气。
肚子“咕咕”叫起来,口袋里的手握紧,崭新的纸币发出细碎的声响。
“爷爷,我要一碗云吞。”
“行嘞,过去坐吧。”
希笙坐在红色的塑料凳上,凳子低矮,她微缩着肩膀,觉得有些凉。
“小姑娘怎么这么晚啊?多危险。”老人家利索地拾起云吞丢进沸腾的锅里。
希笙抿抿嘴,没有言语,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半缩在宽大的衣领里,愈发显得瘦小可怜。
她还不习惯这陌生又亲热的交谈。
老人家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小姑娘一双清澈晶莹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桌子。
他叹口气,絮絮叨叨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晚上就不要出来了,你是年纪小,不知道这外面有多少骇人的东西。”
希笙扯扯嘴角,心想,我知道。
老人一边唠叨,倒也不耽误干活,怕希笙饿着,忙手脚利索地往碗里洒几星葱花,端了上来。
“快吃吧,”他又转过身:“别烫着。”
雾气升腾起来,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希笙眨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
白色的碗里是胖着肚子的云吞,上面铺了几叶新鲜的生菜,嫩绿的小葱芫茜飘飘散散,汤底鲜亮,带着氤氲的香气。一看就有食欲。
“你这丫头,是跟家里人吵架了?”老人家看着她眼圈儿红红的,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希笙默了下,到底还是摇摇头。
“这就奇了,你爸妈呢?这么晚放心让你出来?”
“我爸妈,都不在了。”本不应该说出来,但夜晚会放大所有的心事,也让脆弱迫不及待寻找出口。
“哎呦,那……”老人家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凳子上,神情悠远,不知道想些什么。
半晌,他哈哈笑起来:“那你这丫头倒跟我一样,我也是一个人。”
年纪大了话便多起来,遇到个随便什么人就想把半辈子的事情捡豆子似的一一细数。
“上一年,我老伴儿走的。摆着摊儿呢,就倒地上了,把客人都吓跑了。七十六了,也到时候了。我也不害怕,这把年纪早就想到这么一天了。我俩是自由恋爱的,想不到吧!哈哈哈,也算是走在时代潮流。她是个大小姐,我是她家里的厨子。年轻时候不懂事,分开跟要命似的。我一向听她的话,她哭哭啼啼要跟我走,我头脑一热就带出来了。她以前爱吃佛跳墙,每天早上一碗燕窝,跟了我以后,说最爱吃这碗云吞。她不会生养,也没给我留下个一儿半女,我俩以前商量着,谁都不能走在前头,要走一起走。傻丫头,这种事情,哪能自己说了算,真当老天爷跟我似的,什么都听她的。”
老人的嗓音带上些沙哑,像从久远的睡梦中初醒:“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让我不着急,妥妥帖帖地给她办完丧事,再多摆几年摊儿,多看几年这些个来来往往的人和事儿,把好听的、好玩儿的记下来,等再看见她的时候,还能跟她讲讲有意思的。”
他宠溺地笑了笑,连脸上的皱纹都变得温柔:“我听了她一辈子的话,让她漂漂亮亮地走。生生死死的也就这几年的事儿了,我也不着急,这种事情该来就来,来的时候你挡都挡不住。我就是有时候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她年轻时候拿着把小扇子坐在藤椅上看着我笑的样子。”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出来摆摊儿,不管几点,在这儿坐着就跟她还在一样。而且我得看见有意思的,我就得记下来,不然她又该跟我急了。”
“她这人哪,一急就爱哭,那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怎么哄都哄不好,就是矫情。”他摇摇头骂了句,抬起袖子抹眼睛。
希笙听着老人颠三倒四的话,每个字都是撵磨在唇齿间动人的思念。她只低头装作认真吃云吞的样子,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喉咙哽得干疼。
“哎?把你吵醒了?”
希笙抬起头,看见老人脚底下一只黄色的狗晃来晃去,喉咙发出小声的呜咽。
“你听见了?”他摸摸狗的头,“你也想她了?不着急,快了快了。”
黄狗在他手底下哼了哼,就地趴下。
“呀!”突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边蹭过,希笙以为是老鼠,登时吓得跳了起来。
桌子上的碗被掀翻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希笙这才看见,是两只小奶狗,一黄一白挤在一块儿舔洒在地上的汤汁。
“把你吓着了?”老人走过来抱起一只小奶狗,另外一只慢腾腾扭屁股跟了上去:“没事儿,你坐着我重给你做一碗。”
他拍拍狗仔的头,骂道:“小瘸腿你还乱跑!怪不得没人要你,”随即他又悠悠叹口气:“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呐……”
希笙咬着唇,想了许久,慢慢走过去。
“爷爷。”
“嗯?”
“这小狗,我要。”
灯把她细瘦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脸上的笑在昏黄的灯光中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