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开始，乌云密布，有一种压迫大地的冲动。不久雪花开始飘落。平房的褐红色瓦砖、包括麦田全都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在那之后雪天就少了许多。
小镇上确实有一座火力发电厂。不管离得多远，都能看见八根直冲云霄的大烟筒。其中有四根通体灰白，底座厚实，上部圆滑。这是排放热气的。另外四根红白相间，上下几乎一样粗细。这是排放烟雾的。四个排放热气的烟筒一刻不停。到了冬天，这些热气会升到云层把雪叶融化，原本的雪变成雨，在小娃娃的失望中落下。这是我经过反复思考，得出的雪天变少的科学结论。我曾经对阿丁这样说过，他对我的话表示深信不疑。
我拨通阿丁的电话，说：“外面下雪了，好漂亮。要不要一起去看雪景？”
“嗯。”他拖着厚重的尾音，像刚刚睡醒。
“还没起床吗？现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如果今天不是阴天，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了。”
“我会起床的。你可以来我家吗？到时我一定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的等着你。”
“半小时后见。”
我在衣柜里翻出一条小时候的围巾。我不会戴，索性在脖子上乱缠一圈。我裹好厚厚的外套，往镜子前面一站。我看见乱糟糟的胡茬从下巴上冒出来，脸上的痘印也清晰可见。我的左眼稍稍大过右眼，下面的眼袋又大又黑。这是我退学后第一次见阿丁，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邋遢的形象，所以又去认真地洗了遍脸，再一丝不苟的剃了胡子。但是上衣不搭裤子，裤子不搭鞋我却无能为力。阿丁肯定会揶揄我的扮相。
我来到阿丁家中，他并没有像电话中说的捯饬好一切等着我。他只穿了一条保暖裤，上半身光溜溜的。我见他没穿衣服，心里就不再担心他会揶揄我的扮相。阿丁的骨架大，手掌也大。俗话说：男人手大掌官印。可惜阿丁没有这样的福气。见我来了，他开始刷牙洗脸。我问：“午饭吃了吗？”
“过了午饭的时间就不吃了。”
“我的胃痛便是这样来的。再忙也要按时吃饭。”
“不吃了。不吃了。”他穿着衣服说。
他接着说：“不如在屋里看雪吧。我家的炉火很暖和，外面应该冷得很。”
我说：“这是对雪的不尊重。看雪就像看一个姑娘，不能总是躲在屋里看她的穿着扮相。还要踏出房门，亲自感受她的温度，感受她的内心。”
“再怎么感受，她都是冰冷的。”
“到底去不去？”
“不去。”
“我要和你绝交。”
“那我只好去了。”
我和阿丁一人骑着一辆电车来到外面。来时的车印已经被新雪覆盖，我们将重新给予雪地痕迹。阿丁开心地说：“看来，我们是第一波出来踏雪的人。”阿丁递给我一支烟，并为我点燃。他说：“刚才在屋里，你说要亲自感受雪的温度。但你现在穿的这么厚实，怎么感受？”
我尴尬一笑，随即岔开他的话说：“记得小学时滑着雪去学校吗？当时就在这条路上，有那么多开心的人。”
“怎么不记得？一入冬，便天天盼着下雪。早上醒来，雪路被车子碾得明晃晃的。太阳升起来，雪不仅不融化，路面反而变得更光滑了。上学路上和放学路上，除了打滑哧溜的声音，就是不小心摔倒时小伙伴们发出的嘲笑声。后来村里的小学往镇上合并，这条路几乎就不再走了。”
我说：“因为玩不够，上课时我谎称自己生病向老师请假。从学校出来后，我一个人来到这条路上滑了一下午。后来我真的生病了，季节性鼻炎就在那时埋下了根。”
我和阿丁继续走着。我说：“我想去河边看一看。我经常去，如果不出意外，现在会有一个小老头坐在桥上钓鱼。”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小老头一定是个有情趣的人。我很想去见见他。”
我骑着电车在前面带路，阿丁在后面跟着。看见河堤时，我对阿丁说：“无聊时我会躺在堤上做些白日梦。”
小老头并没有出现在桥上。我猜他应该遇到了走不开的事。可能他病了，也可能是他的外孙病了。看不见他，我的内心有点失落，阿丁也是如此。我和阿丁把车子停在小桥上，然后坐在河岸边。
我说：“你还在恨你的父母吗？”
阿丁咬了咬牙，做出痛苦的表情。他说：“恨。昨天晚上正吃着饭他们便吵了起来。我爸抓起盛满热菜汤的碗朝我妈头上扣去。我妈被菜汤浇了一头。她不甘示弱，抓起盛满稀饭的碗朝我爸身上甩去。我妈没扔到我爸，反而溅了我一身。我很生气，于是又和我爸拧打在一起。因为这次争吵是我爸引起的。我从来没打过我妈，毕竟她是弱势的一方，他笑了笑，表示很无奈：这次连铁饭碗都被摔破了。事后他们两人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起跪在地上请求耶稣的原谅。他们信基督。”
“既然你说过不求父母做出改变，那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自己呢？”
“怎么改变？”他一脸质疑地问道。
“首先需要换一个环境，不如跟我去外地打工吧，眼不见心不烦，心情自然会好起来，”我说，“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我妈一直说我什么事都干不了。她说的很对，我的的确确没有做成过任何事，学车也耽搁了。但我还是想做出些了不起的事，以此证明自己。所以我想到了你。我们两个是朋友，既然你生活的不幸福，我就有必要帮助你。”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外地打工，他说，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
“你不需要和父母商量一番？”
“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求之不得。压根不用商量，只需要把外出的日子定好就行。”
阿丁对我建议的赞同，令我欣喜若狂。我心里是这样想的：阿丁比我早辍学几年，在社会中，有我不曾有过的经验。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能给我带来最初的安全感。至于他的家庭琐事，说过去便忘得差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