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丙死了,死得很突然。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来到阿丙的坟前,说了许多话。我看着眼前新堆的一抔黄土,不禁落下了眼泪。
我自言自语地说:“上学的时候,你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你除了成绩差,人缘也差。人缘差并不是你的人品不好,而是你的个子矮,不爱说话。人们总以为不爱说话的人好欺负,所以班上天天都有人欺负你。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但看着你被欺负,我却无动于衷。我看着他们偷你铅笔盒里的橡皮,看着他们把胶水抹到你的凳子上,甚至我也做过他们的帮凶。渐渐地,这些普通的恶作剧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了。于是这群人就开始揍你。他们揍你也不需要理由,而全凭自己的心情。到了初中,他们越发揍得厉害。你告诉过我,自己实在忍受不了了。所以那天在学校的厕所里,你面对将要施暴的他们,第一次还了手。你不光还了手,而且还用脚踹了他们。你不顾一切地扑向对你施暴的人,把他摁进了厕坑里。那孩子哭了,哭声吸引来其他学生,学生帮那个哭的孩子报了老师。老师叫来你爸,他见了你,没说一句话,啪啪就是两巴掌。你也哭了。可自从那时起,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甚至还有人来讨好你。年纪不大的你突然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自此像变了一个人。你开始打架,而打架的目的也不再是单纯的保护自己。更多的,你去打架是为了继续得到别人的认可。用你的话说,只有打架,才能交到真的朋友。我说为了交朋友何必打架呢?一根烟,一瓶酒,都能交到不错的朋友。你说我不懂。我确实不懂呐。我看着你在学校里打来打去,一直打到初中毕业。而后你退学了,又去社会上打架。你看见一个人,想和他交朋友,按照你的逻辑,你便直接上去揍人家了。可是人家身后站着一排人啊,手里还有家伙。你就是这样被这群人给活活揍死了。”
“救护车把你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你还在逞强。明明伤的很重了,却非要从担架上爬起来撒尿。护士说给你插尿管,你偏不听。你的内脏受了很大的伤,撒出的尿都是红色的。尿是撒完了,你的人却不在了。”
“你说你妈为什么要生下你来呢?据说你三岁的时候,从云南来到我们这个小村。你来的时候坐在给小孩送米的篮子里。你探出大大的脑袋,身子却是那般瘦弱。这是典型营养不良的表现。你妈是改嫁来的,所以你爸不是你的亲爸,你奶奶也不是你亲奶奶。你念初中的时候,你妈跟着别人跑了。咱也不知道你妈咋想的,为了自己,怎就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呢?那两天你骑着自行车围着小镇四处打探你妈的下落。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找你妈,你说这是你的亲妈。你说的对啊,从云南到这里,隔着几千公里,除了你妈,其他人的身上都带着一个后字啊。你终于找到你妈,可惜的是,你妈又嫁给别人了。”
“你不想再折腾了,于是除了上学外,便安安分分在家待着。可在家里也没有好果子吃。你后爸,你后奶奶,经常对你颐指气使。你唯唯诺诺地活着,生怕惹他们生气。小麦和玉米成熟了,哪怕不写作业你都要先去田里干活。周末我去找你玩,你后奶奶总是满脸不高兴。她让你按时回家生火做饭。可饭做好了,她又嫌弃做的难吃。知道为什么你长得这么矮吗?小时候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少吃点辣条,你偏不听。你一天就吃两顿饭,顿顿辣条就馒头,这些能有什么营养?如果你长得高一点,兴许就不会受人欺负了。你不受欺负,可能也不会有现在的是非观。这样,你还能活的好好的。”
“从学校退了学,你说要去打工。我问你要去哪里打工啊?你说等高铁修好了,就去上海和北京打工。一个地方各待一年。说到这里,我就想起来十几年前村子北边修的外环路。外环路占用了你家的田地。当时正值四月份,小麦已经窜的老高了。征地的通知下来后,我和你来到田里,把小麦全都割了回来。外环路开始动工,大卡车一辆接一辆的来回穿梭,挖掘机把多余的黄土堆积到路两旁,形成了一座座的小山丘。我和你每逢周末就会来到这里,蹦蹦跳跳的累了就躺到山丘上。路还没铺上沥青,但已经被压路机压得锃亮。我家里有辆儿童自行车,后轮上有两个辅助轮。我和你推着车子来到外环路上,从桥头到另一个桥头,你骑车过去,我骑着回来。慢慢,我们把辅助轮卸了,就这样,我在前面骑着,你在后面帮我扶着,才一下午的功夫,咱俩都学会骑车了。”
“这几年又修高铁。高铁恰巧征用了村子南边的地。我家的地就在村子南边。当时玉米已经抽穗了,但文件下来,该割还是得割。我们两个起了个大早,把玉米割回来,卖给了邻村养奶牛的。高铁动工的时候你很高兴,说不仅要坐着高铁去打工,还要坐着高铁送我去念大学。可是你现在却死了,你的想法一样也没实现,就这样活活被人揍死了。”
我擦擦眼泪,捧了一把坟上的黄土,随后起身离开。我对阿丙说了最后一句话:“等高考结束后,高铁就能通车了。”
回到家,我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阿丙究竟为何而死。虽然村子里的人都说他是被几个年轻人活活揍死的。可我不这样想。如果小时候阿丙受欺负的时候我能前去制止。如果阿丙在初中的那几年,我能多给他些开导,他兴许会有不同的人生。我坚定的以为是自己杀死了阿丙,是像我这样的人杀死了阿丙。
我彻夜难眠,想到了自己在学校里做的许多出格的事。我揍过同学,揍过老师,做过小偷。就这么一瞬间,我开始极力地忏悔。而在忏悔中,我还掺杂进去了人性当中的最后一点自私。我想做出改变,我想请求上苍的宽宥。
我不想看到阿丙再死一次。
于是上学时,我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一个坏人,请你们远离我。学生们见了我,显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见学生没有反应,于是去找班主任,我说:“曾经我揍过你,所以为了你的自身安全,求你把我开除吧。”
“你揍过我?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若是被你揍了,还有脸当老师吗?”
无奈之下,我只好去找王主任。我说:“学校里上次发生的盗窃案件是我做的。所以,为了学校的安全,求你把我开除吧。”
王主任拉住我的手,悄悄说:“怎么?上次给你的钱不够多?”
我失望地离开王主任的办公室,落魄地来到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坐下。现在是课间,四处都是闲逛的学生。胖子看见我脖子上挂的牌子,走过来对我说:“这次退学的想法虽然很新颖,但你说你是坏人,必须要拿出证据来啊。现在不光做好人需要证据,做坏人也需要证据。”
我说:“人为什么不能长两个心呢?倘若一边一个,这样的话世界上就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了。可人的心只长在左边,管控不了右边的身体,就注定将来还会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但我和他们不同的是,我懂得忏悔。实话告诉你吧,我的朋友死了,被人活活揍死了。他的心在小的时候就被像我这样的人揍死了,而现在,是他的身子死了。”
胖子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些什么。从阿丙的死到高考的这段时间,我仿佛得了忧虑症。我没法安然地行走在路上,尤其在人多时,我会感到呼吸困难。我管控不了自己的表情,所有的事物在我眼里都是扭曲的,就像梵高的画一样。
这是我的第二次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