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满意班主任对这件事的处置，所以分别找了胖子和瘦子。
我对瘦子说：“这样的结果，你会开心吗？”
瘦子皱皱眉头，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尽管如此，他还是说：“开心。”
“我能看出你内心的不高兴。你应该为自己讨回公道，胖子理应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我该怎么做？”瘦子可怜巴巴地问。
“放心，我一定会在身后默默支持你。”
我找到胖子，对他说：“这样的结果，你会开心吗？”
胖子听到我的问题，感觉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他问：“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为你感到不公平。这件事的起因不在你，而是瘦子。如果他没把武侠小说带到学校里，也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从道理上讲，你完全不必为此事负任何责任。”
“你能帮我吗？”
“我可以帮你倒垃圾。”
“谢谢你。你真不愧是我的朋友。”
之所以要帮胖子倒垃圾，是为了帮助瘦子。每天晚饭后，我会和瘦子一起去倒垃圾。利用倒垃圾的时间，我会给瘦子加油打气。我说：“瘦子，你要坚决捍卫正义。”
我还会说：“瘦子，你要与胖子这种恶势力斗争到底。”
当瘦子问，究竟有没有具体帮助他的办法时，我总是结结巴巴地说一句：“放心，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
我一遍遍地说着，终于，瘦子不耐烦了。他说：“孙二一，我求你闭嘴。如果你什么也帮不了我，就不要把正义的言辞挂在嘴边，听了总叫人反胃。”
我很生气，于是骂瘦子：“你活该被欺负，你个怂包。”
“滚，以后别和我说话。”
“滚就滚。”
其实，我口口声声在瘦子面前喊的正义，只不过是为自己着想。我觉得胖子揍人这件事，比随地小便的影响更加恶劣。但班主任对胖子的处罚实在令我不满。倘若哪天我和胖子同时走在路上，同学见了，可能会揶揄道“：快看，就是这俩人，一个因随地小便被要求在家反省一个星期，还在全校师生面前念了检讨。另一个正大光明地揍了人却安然无恙，连半点惩罚都没有。”
所以我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为了自尊，我处处鼓动瘦子，想借他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做梦都想看见胖子被学校开除。或者，他至少也要在家反省一两个月，期间还要写八百份检讨。这样，我的心里才能感到稍稍平衡些。
我的念头又转向瘦子。最起码对于瘦子，我的出发点是没错的。但他不能埋怨我啊，难道我说的正义之词他不爱听？一个不爱听正义之词的人一定是个坏人。我心想：瘦子看着道貌岸然，实则内心龌龊，连正义之词都听不进去。这种想法使我逐渐开心起来，但每一次在课堂上瞥见瘦子，我总会想起他骂我的话，这时我的心里便会委屈的隐隐作痛。直到这份委屈无处安放了，我给阿丙打去电话。我说：“你体会过委屈的感觉吗？”
“没有。”
“没关系，我已经体会过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委屈的感觉就像被大狼狗在腿上咬了一口。”
阿丙突然大叫一声，他说：“我刚才被狗咬了，不过除了疼以外，没有体会到任何委屈的感觉。”
“没关系，这种感觉你最好不要懂。”
“虽然我不懂什么叫委屈，但我知道怎样能消除委屈。你可以去食堂吃肉包子，一次吃十个，中间不能喝水。等包子吃完，委屈自然就没了。”
“真的吗？”
“干嘛骗你呢？”
挂了电话，我打算去食堂吃肉包子。现在是下午四点半，离饭点还有一个小时。
进入食堂，我来到卖肉包子的窗口。我对站在窗口的老妇人说：“麻烦您卖给我十个包子。”
“不卖，还没到吃饭的时间。”
“只要你卖给我，我可以付双倍的钱。”
“我不会因为这点小钱而丢掉工作。”
这时，我看见包子上落了一只死苍蝇，于是拿出手机拍了照片。我把拍好的照片举到老妇人的面前。我说：“你若不卖给我，我将把这张照片发到网上。到时舆论一开锅，四面八方都会批评学校食堂的卫生不到位，你的工作随之也会丢掉。所以，还是快把包子乖乖卖给我吧。”
老妇人没有惊慌。她从口袋里掏出老年手机，对着我拍了一张照片。她说：“你若把这张照片发到网上，我就把你拿着手机的照片发给手机凯。到时你的手机可永远拿不回来了。”
听老妇人这样一说，我心里害怕了。手机凯不是王主任。王主任专管学生的纪律，手机凯专逮学生手里的手机。但凡被手机凯没收的手机，永远也要不回来。
我对老妇人求饶，说：“我错了，现在我就把这张照片删掉。求您千万不要举报我带手机的事。”
“年轻人懂得知错就改，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她说，“你为什么非要现在吃肉包子呢？明明还不到饭点。”
“因为我心里委屈。我的朋友告诉我，吃肉包子可以消除委屈。”
“嗨。你肯定被朋友骗了。我知道一个消除委屈的地方，就在教职工宿舍二单元的仓库里。仓库里有个小老头，会下象棋，会讲笑话，深得你们年轻人的喜爱。”
“真的？”
“我一把年纪了，还能骗你不成？”
我开始向教职工宿舍走去。中间需要穿过一片紫藤萝缠绕的甬道。现在这个季节闻不见花香，也看不见花开花落。秋天已深，但紫藤萝的叶子依旧葳蕤繁茂。我仿佛在这条甬道上穿行良久。在罪恶前面的，永远是迷人的美景。
教工宿舍年久失修。里面既没有住老师，也没有住工人，房子大多出租给了学生。学生三五成群挤在一栋房子里，为了省钱，也为了在深夜里寻求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我按老妇人的话，寻找到那个仓库。
从进入楼栋的那刻起，昏暗和潮湿使我变得浑身不自在。我推开仓库的门，看见里面开着电视，但没有亮灯。有个小老头坐在轮椅上。他听见门响，咳嗽一声，随后问：“谁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实话实说：“食堂里卖肉包子的老妇人，说你这里有消除委屈的方法。”
小老头听了我的话，呵呵大笑起来。他说：“不错，我这里有许多消除委屈的方法。”
“老妇人还说了，你会下棋、讲笑话。”
小老头摸摸胡子，说：“下棋会一点。讲笑话不在行。”
“你不会讲笑话，怎么帮我消除委屈？”
“过来。”他说。
我走到他身边。他指着面前的桌子，说：“看见桌上的东西了吗？”我搭眼一看，桌子上密密麻麻全是插排，每个插排上插满了手机充电器。
他说：“为了帮你消除委屈，我可以免费帮你的手机充电。平常一块手机充一次电，需要两块钱呢。”
“手机并不能帮我消除委屈。不过既然你说了要帮我免费充电，我也不好推辞。”说完，我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他。
小老头打开桌子下的一个抽屉。他说：“看看抽屉里，什么烟都有。”
“我不会吸烟。”
小老头推着轮椅，来到床边。他掀起耷拉下来的床单，指着床底下说：“看，下面什么酒都有。”
“你能免费给我一瓶啤酒吗？我不在乎是什么牌子的。因为我现在感到非常口渴。”
小老头随手从床底拿出一瓶啤酒。他把酒递给我。我打开瓶盖，咕嘟喝了一大口。喝完酒，口不渴了，心里也感到舒坦了许多。这时，小老头又递来一支烟。我说：“我真不会抽烟。”
“不会抽可以学，男孩子比女孩子学得快。”
我看着小老头手里的烟，想起了学生们在厕所里抽烟的样子。他们姿态怪异，一只手插进口袋，一只手拿捏着烟嘴。点火的时候奋力皱下眉头，吸的第一口要吐好几次烟雾。吸到一半，眉头渐渐挑高，随之目光也变得高挑，像是上下般的斜视。旁边倘若有上厕所的人，这份斜视便落到人上。旁边倘若空无一人，这份目光便落到燃着的烟头上。还剩最后一口时，他们两腿稍稍分开，成不规整的稍息姿势，完了把烟头往墙上一捻，潇洒地扔进小便池里。他们走后，厕所里的烟味往往会掩盖住尿骚味。
我接过小老头手里的烟。他帮我点燃。
我就是这时开始抽的烟，往后便难以自拔。当时抽的不多，一个星期仅仅两包。小老头待的这个屋子，同学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小黑屋。此后，我成了小黑屋的常客。和小老头混熟了，才得知他果然会讲笑话。我记得他给我讲的最好笑的笑话便是：“食堂卖肉包子的老妇人，是我老伴。”
食堂里的老妇人当真没有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