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有个农贸市场，市场里除了父母常去的公厕外，还有一家专卖鸡鱼的店。
鸡鱼店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高大威猛，成天戴着黑色围裙。女的又矮又胖，说起话来嘴巴像挺机关枪，突突突个不停。两口子很勤劳，又有做生意的聪明脑袋，所以店里人来人往，生意时刻都是红红火火的。
我喜欢看杀鸡宰鱼，所以没事常往店里跑。在店门口前，可以能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起初我很抗拒，不愿意进入店里。但这种味道令人上头，如同臭豆腐，一天闻不到便浑身难受。
首先是杀鱼。客人从鱼塘中挑选好鱼，男人用网捞出来，再随手拿起鱼塘边的实心木棍，对着鱼的脑袋奋力一击。鱼不动了，男人迅速把它放到秤上。等称好斤两，男人把鱼冲洗一下放到砧板上，趁着鱼的新鲜劲，抓紧开膛破肚。清理完内脏，男人问顾客：“鱼肉要片，还是块？”
顾客说：“随你便。”
男人于是把鱼剁成块，为的是图个省劲。最后鱼头分成两半，装进一个黑色塑料袋。
杀鸡我从小看的多，所以就不太感兴趣。无非在鸡脖子上用刀片划道小口，任鸡在地上扑棱。鸡扑棱的越起劲，血流的越快。
我感兴趣的是门前的鸡笼子。笼子很小，但里面塞满了鸡。鸡的翅膀全部折断，这样会尽可能的往笼子里多塞几只鸡。我看见笼子里有个小铁筒，便问男人：“铁筒是干嘛用的？”
“给鸡喂食喝水用的。”
“你的生意这么好，鸡还没来得及吃喝就死了。不如把铁筒拆掉，这样笼子里还能多放两只鸡。做生意要细致入微，像您这般做生意，一定赚不到钱。”
男人笑了笑，说：“明天就把铁筒拆掉。”
最吸引我的是店门口那个一米高宽的大铁笼。里面有只火鸡，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我蹲在笼子旁边，火鸡朝我看了看，转了转眼珠子。火鸡长得很难看，脑袋上全是瘆人的疙瘩。
我问男人：“火鸡能卖出去吗？”
男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往后几天，我才明白了男人养这只火鸡的用处。原来，火鸡并不是拿来卖的。这只火鸡每天都会吸引不少人来围观，其中不乏老人和小孩。小孩一只手牵着老人，一只手指着笼子里的火鸡。小孩问老人：“这是什么鸡？怎么长得这么大。”
老人说：“这叫火鸡。”
“火鸡好吃吗？”
老人没吃过，但在小孩面前又不想丢掉尊严。他说：“你看它头上的大疙瘩，指定不好吃。而且吃了，你的头上也会长疙瘩。”
这时一旁的男人插话。他说：“小朋友，别听你爷爷的话。火鸡可好吃了。”
小孩对爷爷说：“老板说火鸡肉可好吃了。我要吃，你给我买。”
一旁的男人说：“火鸡这么大，你和爷爷一顿吃不下。你可以买一只鸡。鸡的味道和火鸡一样。”
小孩对爷爷说：“你快点给我买只鸡。”
老人无可奈何，只好买了一只鸡。倘若老人不买，小孩一定会又哭又闹，指不定还要在他儿媳面前说他的坏话。
男人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的生意一直保持火爆。
有一天，火鸡突然不见了。众人纷纷猜测，说：“肯定是镇子上的有钱人买走了这只火鸡。”
有人说：“能买得起火鸡的，一定是开工厂的大老板。”
有人说：“昨天我在纺织厂里看见了这只火鸡。”
“胡说，火鸡明明在钢铁厂。钢铁厂的老板买了火鸡却不吃，天天让鸡坐在劳斯莱斯里，开着车兜风。”
“你说火鸡能卖多少钱？”
“一万块钱往上。”
“我猜是十万。”
众说纷纭中，我打算亲自问下鸡鱼点的老板，看看火鸡究竟被谁买走了。
老板说：“嗨。哪里卖出去了啊。那天夜里刮大风，又打了一声惊雷，火鸡被活活吓死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老板见我笑，又说：“这事我只告诉你。你别在外面说。这样，我再买来一只火鸡，生意照常火爆。”
入冬后，阿丁从东海回来了。他给我打来电话，要约我出去见面。我问他见了面要做些什么事，他说随我的心意。我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事，所以只能推到见面后再说。
我和阿丁在小镇的银行前见了面。我们没有寒暄，互相沉默了几分钟后，我说去网吧，他表示同意。
来到网吧，阿丁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丢了。我说：“那就去派出所吧，先去帮你补好身份证。”
阿丁说：“不用，网吧的网管我熟识，可以开一张临时卡。”
“上网并不是一件着急的事。如果眼下有用到身份证的正经事，比如要换医疗保险之类的，那就麻烦了。所以，还是先去补办身份证吧。”
在去往派出所的路上，我和阿丁说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新鲜事。我说：“我们村搬迁了。我家在小镇上租了一间房。”
我还说：“农贸市场的鸡鱼店里有只火鸡。每天看火鸡的人络绎不绝。后来火鸡死了，人们都说被有钱人买走了。所有人都是道听途说，只有我亲自问了老板。老板说火鸡是被打雷吓死的。火鸡死后，老板又买了一只。因为火鸡可以为他招徕生意。”
阿丁听了，说补完身份证后要我带他去看一看火鸡。我随口答应。
派出所门前有条宽阔的马路。路两旁有许多粗壮的法桐。现在是冬季，法桐正枯萎。我和阿丁说笑着，走在马路旁的人行道上。大约离派出所一百米的时候，有辆黑色轿车突然停在我和阿丁身旁。从车上下来四个彪形大汉。他们的胳膊上无一例外的涂龙画虎。
四个大汉在车旁谈论着什么，他们一边看看手机，一边看看我和阿丁。他们把手机收进裤兜，随后朝我和阿丁走来。
他们来到阿丁面前，没等阿丁说什么，便对阿丁施起拳脚。
阿丁被他们推搡倒地，一边用胳膊阻挡四个大汉的拳脚，一边问：“你们是谁？”
显然，阿丁并不认识他们。
阿丁在地上爬，想逃离四个大汉的拳脚。他爬到绿化从中，身子压弯了本就无精打采的冬青。绿化带中的干燥的土壤把阿丁的衣服染成黄色。他的鼻子和额头开始流血。鲜红的血液沿着脸颊，滴在阿丁的衣领上。
我在一旁看着，心想：一定是阿丁在外面惹了祸端。我没打算帮阿丁什么，这样的情形我见的多了。等四个大汉撒完脾气，使完力气，应该会走的。于是我身靠法桐，拿出手机看了一条新闻。
五分钟后，四个大汉依然在揍阿丁。我开始不耐烦起来，埋怨大汉们不懂江湖规矩。我开始打起游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我看向阿丁，他已经没了呼唤的力气。但四个大汉依旧对他不依不饶，眼看阿丁快被打死了，我的心开始慌乱起来。我大声朝着阿丁呼喊：“站起来。跑，往派出所里跑。”
阿丁听见我的话，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他用手扬起一把尘土，趁着四个大汉被蒙蔽双眼的功夫，从地上爬起来便跑。阿丁跑的究竟快不快，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阿丁在前面跑，四个大汉在身后追，我则不紧不慢的跟在四个大汉身后。
派出所里面的人很多，大多都在屋子里办理着手头要紧的事。他们透过玻璃门看见阿丁一身狼狈地跑进院落里，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四个大汉。
大汉见阿丁跑不动了，于是一起扑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我进入派出所的院子里，看见四个大汉还在揍阿丁，深感大事不妙。这时群众慢慢聚上来，围成一圈。我扒开人墙，发疯似地叫喊：“看什么看，快去报警啊。”
“你为什么不去报？”
“我的手机没电了。”
“办公室里有电话。”
我赶快来到办公室，里面坐着几个工作的民警。我问：“能不能用一下电话？”
“用电话干嘛？”一个男民警问我。
我指着办公室的窗户，示意外面有人打架。我说：“再不报警要出人命了。”
“报吧。”
我拿起话筒，拨了110。接通后，我慌忙说道：“派出所里有人打架，要出人命了，快点派警察过来。”
挂上电话，我立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瘫坐到椅子上，这时男民警站了起来。
我问：“刚才你一直坐着，为什么现在站起来了？”
“刚接到报警，据说派出所里面有人打架。我要去出警了。”
民警来到现场，观察了下形势，随后分开阿丁和四个大汉。
阿丁和大汉们被一起带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录口供。我依然坐在椅子上，焦虑不安的等候着。
阿丁出来了。我问阿丁：“那四个大汉为什么揍你？”
“他们揍错人了。”
“你的伤要紧吗？”
“不要紧，没伤到里头，全在皮外。”
“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不然我不放心。”
我搀扶着阿丁来到医院，医生说阿丁的身子并没有大碍。我叫来护士。护士帮阿丁清洗好伤口，扎上绷带。
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我和阿丁道别，随后回到家中。
父母围在桌子前，守着桌上的菜，似乎在等我。他们问：“电话一直关机，你到底去了哪里？”
“手机没电了。我陪阿丁去了医院，他被人揍得不成样子，索性没有伤及内脏。”
父母听了我的话，分外生气。母亲叫我先吃饭，为了惩罚我的晚归，她叫我把碗洗了。她还说：“往后离那个哑巴的儿子远点。”
“可他是我的朋友。”
“他会害了你。”
“怎么害？”
“怎么害？早晚的害。”
吃完饭，我去洗碗，满脸郁闷。趁父母去农贸市场上厕所的功夫，我偷偷溜到外面。
月亮好圆，好大。我去超市买了一盒烟。接着顺着灯光的指引来到小镇最热闹的广场上。这个时间，跳广场舞的人们已经汗流浃背了。我坐到广场沿上，搭眼找寻着领舞的那个女人。她和玉儿姐长得有几分相似，所以，我从东海回来后有事没事便往广场上跑。
我看见她了。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上衣，下半身则是紧身的裤子。音乐响起，她站在队伍前面，做起铿锵有力的广场舞的动作。宽松的上衣没有遮盖住她的丰腴，她的胸部剧烈抖动，我的眼睛像独自登上颠簸的小火车，随她的胸脯而动。她的臀部隆起，像远处的山廓，在每一个转身中时隐时现。这使我想起了玉儿姐的身体，想起了和玉儿姐在一起睡觉的日子。
大约九点半，我来到河边。河岸边有数不清的绿色荧光，那是钓竿上的夜光漂，吸引着傻傻的鱼儿。
岸边有条鹅卵石铺就的路，我漫无目的地走在上面。不远处的松林中传出唢呐和葫芦丝的声音。我走近，看见一个老头正坐在马扎上一遍遍的练习这两样乐器。我对老头说：“不要吹了，都这个岁数了，你练不好的。”
老头听了我的话，摇摇头，拿起马扎和怀中的乐器信步离开。不一会儿，在另一片松林中，又传来了嘈杂的乐器声。
我回到家，此时月亮依旧很圆很大。我妈问：“你去哪了？”
“我去广场上看跳舞了。”
“胡说，你一定去找那个哑巴的儿子了。”
我百口莫辩，说什么都不顶用。我妈说：“以后再与他来往，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我没说话，转身来到卧室。我坐在写字台前，翻开昏黄的日记本。正巧，翻到的那一页正是几年前与父母吵架之后写的随笔：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隶。是花花草草的奴隶；是锅碗瓢盆的奴隶；是买菜时讨价还价一毛两毛的奴隶；是暖瓶盖的奴隶；是手中筷的奴隶；是复明日的奴隶。
我当做一个奴隶该有的祈盼。祈盼枯枝败叶全都停留在冬季；祈盼昨夜的和风细雨是上苍最后的恩赐；祈盼......
我合上日记本，点燃一根烟。我摸不着烟灰缸，突然发现写字台上有个香炉。我把香炉当成烟灰缸，烟灭的时候像给自己上了一炷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