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三年级的时候,一学期的学费是七毛钱,总见康大妞老师接住钱就装到她的布袋儿里,也从没有见过康素贞交过学费。那时,收一茬学费得一个月,七毛钱也是拿不出来的,往往都得东挪西借。
交学费拖的最久的便是我和苏老二。那天上课钟刚落,康大妞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苏老二,李志栓,今天钱捎来没有?”
我俩同时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你俩都回去取去!我等着……”,后面说的啥话我都没有听清楚。
我俩走出学校没往家里去,因为知道没有线,在村头小庙里看了一会“神”,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我对苏老二说:“该去学校了,你先去,我后面去”。
苏老二踏进教室,康大妞老师就伸出左巴掌对他说:“快交上来”!
他眼光中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势。
苏老二肯定慌了,他看着康大妞老师的脸,结结巴巴地说:“老师,咱爹说了,再迟一年再说”。
“啥呀”?康大妞老师气的手都在打颤,因为赶乡亲,苏老二也得问她喊姑。
“咱爷说了,过一年再交”!
只见康大妞老师的脸被气的煞白煞白。
·····
中午放学到街口,看见康素贞就站在她的大门口等我俩。临近,她伸开两条胳膊挡住了去路,说:“今天不准从俺门前头过”!
说完,她还朝她门前的南山望去。这时便我俩知道是因为苏老二气她姑的事。
我们这条街坐北朝南的建筑,俺俩的家都在康家的西面,要往家里去,康家大门前是必经之路。当时康素贞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南山,意思很清楚,从大门开始一直到南山,就是再到越南、老挝都是她康家的大门“前”。
那时,势强的孩子斗势弱孩子,往往都这样做,都这样说,那便是那个社会,刚刚从旧社会脱胎而来,带着那封建社会的痕迹。
“谁给你一个爹”?康素贞问了一句就回家了。
“咋弄”?苏老二问我。
“都怨你,你跟她姑一个爹吧不说,还给她一个爷嘞,这种劲儿,贞贞不是得问你喊老爷嘞?你喝迷糊汤了?”我对他说,他信球一样站着不动弹。
我望了望南山,心里说,那可都是人家贞贞家的大门前呀!
“管球她嘞,过吧”!我说。
“不敢,贞贞保险给她家那大黄狗都解开了,咱俩一过,它都窜出来咬住咱俩了”,苏老二又说。
…………
一阵的沉思,我拉住苏老二的胳膊朝南面走去。
“去那”?他问。
康素贞家大门前不远处是一条横着的低洼,那是当年学大寨搞大寨田,另外一个地方用土的时候,社员们在那里挖成的。
我拉着他从那低洼处走到了街的另一端,回到了家里。临分手我对他说:“贞贞不说了算完,要是说了,咱就说咱是从她大门下头过的,不是从前头过的啊”。
“中”,苏老二这时好像也有了底气。
下午去学,远远地看见康素贞站在东街口,待我俩走近,她说:“不是说过了?不叫你俩从俺大门前过”?
“就没过”!苏老二的嘴可硬。
“没过?咋回家吃饭了”?
“是从你门下头回去的”。
“那不是俺家门前是啥”?康素贞不依不饶。
“明明是你家大门下头,不是大门前头”,这回,苏老二倒是没有说错话。
康素贞一下子愣在那里。
趁康素贞发愣的机会,我拉起苏老二就往学校跑,只听身后的康素贞一声吼:“苏老二,你拐回来”!
苏老二是听康素贞的,几十年来我常想这里边可复杂,有怕她的意思,有顺从的意思,有康素贞那冥冥之中可怜他的意思,当然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苏老二不敢往前跑了,我看的清晰,他站在康素贞的面前,就象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站在妈妈的面前一样的乖,一样胆怯。
金色的阳光涂在他俩的脸上、肩上、康素贞的发海上……,那简直就是巴黎大街上那一樽享誉地球的,使人神魂颠倒的,象征美学的雕像向这个宇宙散发着万丈的光芒。
几十年来我时常揣摩那个哲学家的一句话:只有美的光芒不会死!
突然康素贞抬手撕住他的嘴,他就那样仰着脸眯缝着眼睛,任凭康素贞那样撕着,他一定是浸润在一种别样的幸福之中!
…………
下午第一节下课,苏老二把我拉到茅子旮旯,我看到他的左腮还红着。
“还疼不疼了”?我问。
“不疼”,他答。
“不疼都中,她撕你的嘴你都不会跑,你咋恁‘信球’嘞”?
“撕叫她撕,她还拧了我的脖子,不知道咋了,我脊梁后头可不得劲儿,你给我看看”。
我连忙把手伸进他的棉袄内。
在那茅子旮旯里,我从苏老二的棉袄和肉体之间掏出了七毛钱,一张一毛,三张两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