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冬季。那天周六放学,已经是太阳要落山了。我背着空空的馍袋子急急忙忙回家里赶,走过煤窑那一排旧房子,模模糊糊地看见康素贞在墙角站着,当我走到她的面前,她问我:“苏老二去哪了”?
“我不知道”,我没好气地回答。
“他没有给你说他去哪里了”?康素贞又问。
“没有”。
当她真的认为我不知道苏老二下落的时候,她又对我说:“他在县上的火车站里当装卸工,已经两个月了,你明天啥也不要弄,咱俩在大塔村那马路上搭车去看看他”,康素贞说完就要走开。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坚决地回答。
“车费和饭费都是我的”,说着她便匆匆地消失在我的眼前。
第二天,我和康素贞在大塔村边的车站上坐上了去县城的客车,很快我俩来到了县城,急匆匆地又来到了火车站的货场。
那货厂很大,一排排的火车箱停放在铁道一边的轨道上,那上面的货物有的是麻袋,有的是纸箱,还有的是一件件的钢铁和木材,每个车厢的一边都排着一个长队,那便是当时火车站装卸货的装卸工。
进了货场,康素贞便甩开了我,她急切的在每一个队伍的跟前寻找苏老二,好长时间,我们都没有看见苏老二的影子。
她问我:“苏老二没在这”?
我心里也很着急,便问她:“你不是说他在这里的吗”?
“就在这,一定在这”,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又到处找了起来。
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我俩走到了一个货箱跟前,有一队人正在那打开的车厢里往下扛麻袋,那麻袋饱饱的,上面用白色的漆写着“大米”的字样,下面一行写着:“净重100公斤”。
一块厚厚的松木板,一头搭在那货箱的底板上,一头搭在站台坚硬的水泥地上,每一个扛袋子的人必须将腰深深地弯下去,让那车厢上卸货的两个人把麻袋抬起来放到自己的脊梁上,那扛袋子的人再慢慢地起身,扛着那个沉重的袋子,沿着那块木板将那一袋大米扛到40米以外的卡车上。
我俩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的小个子蹲在那货箱的门前,货厢上两个抬袋子的人抬起一袋大米就放在他的脊梁上,他的身子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去,随后听上面的那两个人说:“快走”。
呼呼的北风,刀子一样掀动着那个小个子身上的粗布夹袄,夹袄的袖子和裤管都高高地卷了起来,一双布鞋显然是因为双脚的用力已经扭曲的不像鞋子的样子了,我俩看得清楚,那人站不起来,随着他一次一次的用力,脚下的那块儿松木板也一次一次的下躺晃动,但无论如何他的身子还是起不来。
后面的人在催他:“快点快点,下辆车都要来了”。
那小个子还是起不来。
车厢上的两个人也在催他:“哪里来的小蛋子儿孩子,扛不动了去蛋,明天滚一边儿去”。
是康素贞首先认出了,那个小个子就是苏老二,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用她那纤细的胳膊掀那个麻袋:“老二,老二,你---”,她无法表达她心中的一切,她企图将苏老二脊梁上的那个沉重的麻袋掀翻在地,但是,那个麻袋没有从苏老二的脊梁上掉下去,反而苏老二就趁着她那一掀的力从那木板上站了起来。
苏老二不敢分心,他听得出是康素贞站到了他的跟前,他不敢抬头,他一抬头,那200斤的麻袋就会立刻从他的脊梁上滑落下去。
寒风中,康素贞就那样抬着苏老二背上的麻袋,两个人一起把那个麻袋移到那个卡车上。
“贞贞,你咋来了”?苏老二吃惊地问。
“你说,你说,你说我咋来了?”此时的康素贞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失态地用脚踢着苏老二的腿,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苏老二咬着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冻死你嘞,饿死你嘞,压死你嘞·····”,康素贞用这种极端的形式发泄着一个纯洁少女内心别样的关怀。
我在一边看见,周围的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们,上前拉上苏老二的胳膊朝着站台外走去。
当我们站定,康素贞问:“棉衣嘞”?当时已经是阴历十二月的天气。
“干这活不用穿棉衣”,苏老二淡淡地说。
康素贞立刻用手掩着自己的脸面蹲在地上“嘤嘤”地哭。
苏老二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他可能想到了康素贞的哭与自己有关系,他上前去拉康素贞的胳膊,康素贞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挥舞着自己的两条臂膀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你滚,你滚,你滚过去,你死一边儿去····”。
苏老二连忙向后面退了一步,这时的康素贞余怒未消,她咬着牙颤抖着自己的脑袋,那一撮撮被泪水染湿的头发凌乱地搭在她的前额和脸上,她的身子向前面倾斜着,就像是一头受了欺负将要发怒的母狮,朝着苏老二做着随时攻击的样子·····。
我连忙走上前站在康素贞和苏老二之间:“贞贞,人家老二咋你了?不叫他上高中,人家出来打个工碍了你的啥事了,咱帮不了他也就算了,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吗?”
“你滚,你滚,你也滚到一边儿去,你也死到一边儿去·····”,康素贞忽然朝我发起怒来,我害怕她的两只巴掌扯到我的脸上,我连忙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看见她像一只可怜的小羊坐在我眼前的地上,她依然是两只手捂着自己的双眼在“嘤嘤”地哭,两个肩膀在不停地颤抖着·····。
后来,我时常地解读那一天的情景,那是再也正常不过了,那是康素贞在成长过程中,思想上的一次裂变;那是康素贞从美好幻想到残酷现实的纠结;那是康素贞欲迈上一条解脱一个弱者之道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一次呐喊;那是康素贞因原始的春心骚动,猝不及防的失态;那是康素贞对亲情以外感情的渴求·····。
苏老二是无意中听人说过,县城的火车站货场需要装卸工,尽管是卖大力气的地方,但他非常向往那里没有任何的羁绊,只要是个人,只要会干活,只要肯出力,就能找到一个工作,就能生存,那里没有什么康大功,薛老喜,更不用任何的身份证明。
那天,苏老二来到火车站货场,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果然看见微弱的灯光下有一群群在火车上卸货装货的人,他上前要参加人家的队伍,总有一个好像是“队长”的人上下看他几眼,然后嫌他个子小,人单薄,不肯收留他。
苏老二正无奈的时候,从远处走过来了四个人,其中一个领头的走到他的面前问道:“你是要找活干吗”?
苏老二连忙答应:“是,是,我是要找活干的,我啥活都能干,我已经十五岁了”。
那人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你可以到我的工地上干活,但我要试试你中不中”?
苏老二不解地看着那人的脸,那人又说:“现在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卸两车木料,说明了,我是试你的,没有工钱,如果中了,回来就可以到我的工地上去······”。
苏老二跟着那四个人走出了火车站,在昏暗的街道上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程,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东南西北,反正跟着人们往前走。
五个人来到一处好像是新宅基的工地,四周的围墙和范围内的房子的墙壁,已经垒的初具规模了。地上停放着三辆架子车,每辆上面都装着满满的一车木料,有大有小。苏老二看得出来,那些木料有椽子,有大梁,还有檩条。
那人站在院子里喊道:“康局长,我们来了,你看这些木料都往那里放着合适”?
应声从右边的一处亮着灯的房子的围墙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来到那三辆架子车的旁边,也没有多客气什么,就对那人说:“椽子都扛到左右的厢房里,两根大梁和四根檩条都抬到后面的客厅里”,说完,他就又走了过去。
苏老二一下子惊呆了,他看的很很清楚,这个康局长就是康素贞的四叔康四功。
苏老二知道,此时此刻,他能够认得出他就是苏家屯的康四功,但即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康四功也认不出他是苏家屯的苏老二。
那个领头的人立刻布置,让他们四个人把三辆架子车上的揽绳解下来,按照康四功的要求往相关的地方摆放木料。就在解揽绳的那一刹那,苏老二一下子好像闻到了苏家屯的气味,那架子车,那一根根的椽子,大梁和檩条都似曾相识,都散发着“黑眼儿”沟的潮湿和青涩。
可以看得出,那些木料都是刚刚伐下来的,两端的横截面上都还流着树津,那粗糙的树皮,拉的苏老二肩膀和手掌生疼生疼的,因此也容不了他再多想什么。
很快,三辆架子车上的木料都摆放在了相关的位置,那领头的人又朝那个围墙里面喊:“康局长,都卸完了,我们走吧”?
这回,走出来的不只是一个人,灯光下,和康四功私跟着的还有六个人,苏老二看的很清楚,紧跟在康四功身后的是薛老喜,薛老喜身后其他的五个人,苏老二都认识,都是苏家屯的社员,他们紧紧地跟在康四功的身后。
薛老喜一边走,一边对康四功说:“你这片儿宅基地买的真不赖,你尽管安排人抓紧时间垒墙,所用的木料都已经伐下来了,保证不会耽误你建房的事,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们把余下的木料送过来······”。
康四功一边答应着,一边打发苏家屯的人们拉上驾子车都走了出去。
康四功转过身对那领头的人说:“你们也走吧,明天还这个时候来都中了”。
那领头的人连忙点头哈腰地告辞了,又带着苏老二等人来到了火车站的货场。
就这样,苏老二被那领头的人留了下来,当上了一名装卸工,随后,他又无偿地去康四功的新宅基地里干了好几个晚上的活儿。
······
矛盾的同一性告诉人们:事物发展过程中每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各以和他对立着的两个方面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双方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矛盾着的双方,依据一定的条件各自向着其相反的方向转化。
康家和薛家也不例外,也时常处在矛盾中,当他们产生矛盾的时候,总是康家压倒薛家,这时,薛家从不表现在表面对抗上,总是暗地里身不由己地发发牢骚,揭揭康家的短处,以安慰自己,寻求心理的平衡。
……
康四功也算是一个出力的人,他在村里的宅基地盖房子,前临街,后上房,左右厢房所用的椽子,檩条,大梁等一切木料,都是一根儿照一根儿的,“黑眼儿”沟下的,最标致的树木,那一阵儿的深夜,薛老喜都把西场的大门打开,让康四功一趟一趟往他家里运。
每年腊月,生产队里每人分过半斤棉油,总是在临近春节的某个深夜,康四功便悄悄地来到西场。这时,薛老喜心领神会地把仓库的窑门打开,然后躲到一边去,让康四功尽情地把棉油等日子所需品,按需捎带。
每年过了春节,机关还没有上班的时候,康四功总是用一个半天的时间,在西场的那个朝阳的角落坐下,和薛老喜促膝谈心,给薛老喜讲机关里的斗争,然后摆活他怎样配合大哥康大功把苏家屯冶理平稳。
“谁会惹起康大功?人家老四的鬼主意多着嘞”。
“康家老四是一个标准的黑蟹子,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康家四兄弟,最老三有点大样儿,最老四吃肉不吐骨头,屙盐尿醋……”。
……
每当薛老喜发牢骚,寻求心理平衡的时候,他都自觉不自觉的把这些信息和语言面对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人说出来,时间长了,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康家都是啥样的人,人们便清楚了。
其实,世上的每一个好人,每一个赖人都是这样形成的。
······
这个世界上,花开花落,看似人世间再也自然不过的东西了,花开需要春天雨露的洗礼和阳光的滋润,但更需要冬天风雪苦霜吹散那枯枝败叶,为花的怒放扫除一切的障碍。
其一
春风绽花花生景,
雨打大地地葱茏。
待到花开怒放时,
风霜雪雨都是情。
其二
人见百花枝头肿,
蓄势待发缀美景。
记否北风扫落叶?
才有花开伴东风!
东风拂面人陶醉,
北风劲吹生彩虹。
·····。
我们三个人来到火车站外面一个小饭馆里,康素贞为我俩每人买了一碗一毛五分钱的肉面条儿。
康素贞有意让苏老二一块儿回苏家屯,但苏老二坚决不回去,并且说那里的活他能顶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