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门下弟子又均好客喜事,一意踵事增华。自第一次请客起,便集全力采炼鲛绢文锦,美玉灵木,就着仙山形势,于原有宫室以外,另添建了数百所楼阁精舍。第二次会后,陈设愈发富丽齐备。这还不奇,最奇的是仙法神妙,消长随心,大小取携,无不如意,可由仙宾人数而定。平日宫室楼阁也没这么多,此次因是仙果结实期近,又知这次仙宾较多,瑶章未寄,已有先来之讯,期前便有好些降临,为此早为布置。这些楼台亭榭,连同内中陈设用具,不用时,俱可缩为方寸收起;用时随地放置,立呈华屋。据说每会一次,必有一些不速之客,多为客人约了同来。惟恐临期匆促,备办不好,好在仙山岁月常是清闲,众道友闲中无事,便营建宫室,添置用具。每成一所,再用仙法缩小,以备到时应用。一切奇珍材料,本山均有极多出产,无须外取。
于是越积越多,互相争奇竞丽,集仙法之大成,穷极工巧。直到二百年前,真人说眼前所有,已经足用,无须再建。尤其内中陈设,多是摆来好看,来客均用不着。近来衾褥之类,悉以本山天蚕所吐丝织成,虽然随吐随收,蚕不作茧,不曾伤害生命,终是虚耗物力。起初因众弟子长日清闲,共试法术,营建宫室,为延款仙宾之用,一举两得,不曾禁止。不料近日互相争奇斗胜,铺张扬厉,已入魔道,大非所宜,着即停止。并将内中格外精工奇丽,不似修道人所居的,各自收起,不许取用。众道友奉了法谕,方始停手。那已成未用的共有三百多间。此次峨眉开府,众异派妖人尚未闻有另备住处。如一律住在太元洞内,非但良莠混杂,还得多加小心。我们此行如能把人约去,再把这三百多间用具齐全、陈设华美的宫室借来一用,岂非绝妙之事么?”凌浑闻言,大喜道:“有这样事?太妙了,开府期近,事不宜迟,今天就走吧。”
于建、杨成志闻说峨眉开府,刘、赵、俞、魏四人已经先往,早就心中盼望。看出师父、师母必由天蓬山约了仙宾同往赴会,不会再返青螺。于建和俞允中一样,人最本分,尽管师父平日不拘礼节,依然始终谨慎,不敢分毫放肆。心想:“这类福缘,不可强求。”心虽盼望,不敢开口说。杨成志却忍不住问道:“师父还回来么?”凌浑看了一眼,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自不学好,人家不要你,被赶了出来。就我回山,莫非你还想老着脸皮跟了去么?这次各方道友是被请的,除非有甚不得已,或是洞府须人坐镇,差不多把所有门人全带了去。就是当时不得参与,会完师父回山,也可赶去看看,在仙府流连两日,受小辈同道款待。
不特增长见闻,观赏奇景,妙一真人夫妇对这些后辈,不论是会前会后,只要是开府第一次登门的,或是法宝,或是灵药仙丹,按着来人缘福功行,各有赐与。以我和峨眉诸友至交,理应全数登门,独你一人不能前往。上次本心是想将你们四人引至峨眉门下,不料你没住几天,便谋害芝仙,做出那样残忍无耻之事。人家看我面上,不好意思处罚,借着我一句话,将你休了回来。连于建也跟着受累。我是向来说话算数,做事做彻,不能更改。你全仗这一点,才得收容。虽然在我门下,只要肯勤修,一样可以成就,到底不如人家容易方便,同门人多,异日下山积修外功,处处都有照应,少吃好些苦头。自己不知懊悔,发奋向道,一心只羡慕人家,想凑热闹,难道嫌脸没给我丢够么?”
杨成志因在峨眉住了些日,见众女弟子十九均美如天仙,尤其申若兰性情温柔,章南姑美秀和顺,不特可爱,还觉容易亲近。方在心中盘算,不料弄巧成拙,差点没有重返故乡,再入尘世。自来青螺,时涉遐想。可是他极聪明,知道凭自己这样,人家决看不上,尽管心不堪问,用功却是极勤。这次想去参与盛会,虽然为了妙一真人加恩后辈,想得一点好处,就便开开眼界,一多半还是别有用心,打算见机重向旧日诸男女同门拉拢,以为日后时常登门亲近之地。先听被请的人都把门徒带去,心想:“师父和峨眉诸长老是至交,灵云来时又请所有门人一体前往,这还不是十拿九稳?”眼巴巴盼望师父即日起身,或命自己和于建先期赶往,方称心意。见师父马上要走,还未提起,满腔热望,忍不住拿话一探口气,不特此次无望,便日后也休想登门。
最生气的是,谁都有份,便是于建此时不能随往,会后仍可赶去,惟独自己一人无望。不禁又愧又急又伤心,满腔热念,立时冰消,半晌做声不得。追忆前事,心想:“自己虽然不该冒失,毕竟事出无知。师长未曾回山,尚不知情,当时灵云等人如肯担待掩饰,不是不可挽回。就说师长面前不能隐瞒,以师父的情面代为求说,也必可以从宽收容。为一草木之灵,并且还未伤着毫发,便这样视如寇仇,一任怎么苦求都是不允,连妙一真人面都未见,便作威作福,强给师父送了回来。自己和南姑姊弟原是一路,既不肯收容,理应一齐逐出才是。并且章虎儿与己还是同谋,只因南姑是个女的,和这几个主权的女同门日同卧起,近水楼台,容易巴结讨好,所以连章虎儿也被留下了。于建一个无辜的老实人,反做了替死鬼,连带受累,太不公平。”越想越觉不忿,把初来时恶念重又勾起。由此愈发痛恨灵云、英琼诸女,立誓努力潜修,学成道法,以便异日去寻诸女报仇雪恨。
凌浑见他脸涨通红,眼中都快流下泪来,笑叱道:“我收徒弟只凭缘分和我心喜,不论资质如何,只要肯用功,我仍一体传授。可是学成以后,全仗自己修为善恶。好的,我决不使他吃人的亏;要是自作自受,甘趋下流,我却不护短,任他身受多惨,决不过问,稍加怜悯。等刘泉他们回山,便须传授法宝道术,学成下山行道。他年有无成就,是好是坏,就系于自己人禽关头一念之间了。”
杨成志一心妒恨仇人,正在盘算未来,闻言只当闲谈,并未警觉。五姑觉着这等心术的人,便资质多好,也不该收他。既已收下,师徒之谊就应常加告诫,使其常自警惕,洗心革面,免致堕落,不应听其自然,一面又和别的门人一样传授,助长他的恶念。辨貌知心,老大不以这师徒二人为然。闻言方欲开口规诫,凌浑道:“人各有心,不可勉强。我当年便是这样人性。不必多言,我们走吧。”崔五姑还要说话,见凌浑朝自己使眼色,知道丈夫性情如此,主意已定,强劝无用。可是这么一来,杨成志未来休咎,已可预知。人虽不是善良,资质却在中人以上,修炼更是勤奋敏悟,任其自趋败亡,未免可惜。料定丈夫必定另有用意,不便再为其说,只朝杨成志微微慨叹。杨成志满腔贪嗔痴妄,通未觉察。于建在旁却早听出师父语有深意,又见师母神色有异,愈发心中谨畏。师兄弟二人各有心事。不提。
凌浑说完,随同崔五姑起身,一路无话。过了十万里流沙落漈,遥见天蓬山在望。因山太高,中隔七层云空,为求迅速,不由山脚上升,相隔老远便催遁光,斜飞上去。刚飞过了四层云带,忽见对面高空中一片五色祥云,拥着一男二女三个仙人,由上而下斜飞迎来。五姑认出来人是赤杖仙童阮纠,同了甘碧梧、丁嫦二女仙,忙即招呼凌浑,一同迎上。两下里都是飞行迅速,晃眼落在祥云之上。阮纠随将仙云掉转,缓缓斜飞上去。
五姑给双方引见之后,一面称谢,笑问甘碧梧道:“诸位道友,端的道妙通玄,遇事前知,竟把十万里外之事了如指掌。”甘碧梧笑道:“我等不曾用心推算,哪有这深法力?这全是家师适才吩咐。不特贤夫妇驾到,便是此来用意,家师也早算出了呢。”五姑大喜,笑问道:“愚夫妇因和峨眉诸友至交,又是道家稀有盛事,不揣冒昧,所望甚奢。既欲奉请真人和诸位道友下降,以为光宠,又欲慷他人之慨,将道友前说灵峤三百余间仙馆楼阁,暂假峨眉诸道友一用。不知真人和诸位道友肯推爱玉成么?”
丁嫦插口笑道:“道友说话,何必如此谦虚?自从那日订交,便成知契,以后互相关照,情如一家,何须客气呢?家师近以上界仙宾不久下降,并闻还有玉敕颁来,灵空天界不比凡间,非等到日,不能预先推详,为此不便远离。日前我们听道友说起峨眉诸友法力和诸比丘灵异之迹,才知近来修士大不易为。人心日恶,魔随道长。功力途径虽然今古相同,因是妖邪众多,非具极大的降魔法力和防身本领,不能抵御。不似千年以前,修道人只须得有师承,觅一深山,隐居清修,时至道成,再去行道,一俟内外功行圆满,便可成就仙业。虽也不免灾劫,大都易于躲避。比较起来,如今要更难得多。又值凝碧开府之盛,私心向往。道友未说,不便启口,无因而往,做那不速之客。后和家师说起,才知道友原本有意代主人延客,正遂私愿。现由大师兄起,连同我等三四个小徒,共是七人,已经禀准家师。
静俟贤夫妇到来,有人先容,与未去诸同门略作快聚,便即相偕同往了。至于灵峤仙馆所余那三百余间房舍,原是我等一时遣兴,游戏之作。只因营建部署之初刻意求工,一心模仿桂府宫室,力求华美,哪知只凭载籍传闻,不曾亲见,向壁虚拟,不特全无似处,建成之后,经家师和诸仙长点破,才知刻鹄画虎,全无是处。不但不像青女、素娥、玉楼仙史等天上神仙所居,连寻常修士也居之不宜。不过建时既费工夫,而内中的玉章锦茵、冰玄珠帐,以及一切零星陈设,无一不是成之非易。空费许多物力心力,拆毁未免可惜,废置至今已二百年,正苦无甚用处。休说借与峨眉诸道友应用,如不是物大富丽,不是修道人所宜,便全数奉赠,又有何妨?这类房舍什物,用来炫耀左道旁门中人耳目,使之惊奇,正得其用。甘师姊已命陈、管、赵三个同去的女弟子,用三只紫筠篮装好,随时都可带走。另外还有三十六枚蓝田玉实,不腆之仪,聊以为敬。尚望代向峨眉诸友致意,分赠门下男女弟子,哂收为幸。”
凌浑见丁嫦得道千年,看去年纪不过十四五,容华秀丽,宛如仙露明珠,光彩照人。吐属更是朗润娴雅,吹气如兰。桂府仙娃,不过如此。阮纠和甘碧梧虽有丑美之分,而仙根道力,无不深厚,骨秀神清,丰姿飘逸。眼前同道中人,能到此者,竟没有几个。分明金仙一类人物,不知怎么会忽然折节下交,甚为惊异。甘碧梧以五姑极口称谢,笑道:“七师妹修道多年,见了外客怎还似当年心热气盛情景?心中有话,必欲一吐为快。到了上面,再行奉告不一样么?”丁嫦微嗔道:“四师姊生性温柔,连说话也慢腾腾的。凡事该如何,便如何,有话便说,慢些什么?本来如此。那日听崔道友说起峨眉开府之事,偏不开口,非等师父有了口谕,崔道友已经来约,才行明告。反正一样,何如早些说出,人家喜欢多好呢!”甘碧梧笑了笑。阮纠接口道:“七师妹心直口快,稚气终脱不掉,没有含蓄。我以前较她尤甚,近三百年才改了些。有时想起跟随师父隐居前许多旧事,都觉好笑。自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是山居年久,未与外人交往,日常清暇无事,默化潜移,连性情也随以改变。这次奉命下山,许不似昔日躁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