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这是要干什么呀?”领队看着大家按总管的吩咐卸下骡马,卸下粮食,最后把所有的车子都彻底破坏了,车轴、车轮被拆掉,整个车厢翻过来,车辕和一些楔板被竖着固定在空车的底下,不由一脸茫然。
众管事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两眼发直,喃喃地道:“完了,车队完了,总管疯了……”。
总管把皮帽子摘了下来,忙前忙后地指挥着,额头上汗水涔涔落下,他的脑袋在雪地里隐隐地冒起了雾气,姚圣更是如此,由于嗓子嘶哑,他喊出来的声音都有些走调了,听起来有些好笑,可是那语气,却透着一股峻意,让人不敢讪笑。
大家忙碌了半天,当所有的车子都拆装完毕,又重新翻整过来,把粮食堆上去,把捆缚粮食的绳子做成了一根根纤绳时,大多数人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爬犁,是北方民族发明的一种冬季运输工具,最初,世居北方冰雪苦寒之地的民族发明了与现代滑雪板极为相似的交通工具,此事有隋唐时期的远游家发现后还记载了下来,不过并未引起中原汉人的广泛注意。后来,受滑雪板的启发,北方民族又发明了爬犁这种运输工具,而汉人的领土上还没有人见过这种工具。
然而这些东西他们或许想不到,却不意味着见到了也不认得。一见这些东西被放在雪地上,摞好粮食,留出了纤绳,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这么做的目的和它的用法。
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天色已经黯淡起来,风更大了,雪花也絮絮扬扬地飘洒起来,总管站在上风口,向聚拢过来的民壮家丁们大声说道:“现在,一场大雪,把咱们给阻在这儿了。距前线军营,咱们还有两天半的路程,就这么放弃,我不甘心!车,是无论如何也驶不动了,可是有了这些……这些……”
姚圣小声提醒道:“雪橇……嗯,你还是说雪爬犁吧……”
“嗯,可是有了这些雪爬犁,这雪就阻不了咱们的行程。这些雪爬犁载了粮食也不会陷进雪里,凭着它们,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把粮食及时送到前线去。”
“什么?”
从没见过这种运输工具的民壮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道:“这玩意儿能行吗?”
“总管,这大车都拆零碎了,这个什么……爬犁,瞅着可不够结实啊,走一走还不散了架?”。
总管道:“仓促之间,我们也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不错,爬犁底下没有钉子,是用绳子固定的,上边的粮食也没有绳子捆缚,运起来的确费点劲儿,可是只要大家伙儿一路照应,坏了就及时卸车重新捆绑,一共也就两天多的路程,费不了多大事儿。有骡马拉着,咱们再帮一把手,这道坎儿一定过得去。”
“总管,这么大的雪,齐膝深呐,空着手走路都能把人活活累死,还得一路扶着粮食,拉着纤绳?那是人干得活吗?”
“总管,这钱有命赚也得有命花才成,对丁家,我们是仁至义尽了,这活儿,我们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干不了,干不了,走吧走吧,车行这次算是完了,咱们回吧。”一些人已经开始鼓动大家散伙了。
“你们……你们……,”总管嘴唇发白,嘶声道:“你们不能走,车行待你们不薄,只要能把粮食送到……”
“大过年的出来,我们不就图挣个辛苦钱吗,可是这样的活……不攀亲不带故的,我们总不能为了你把命都搭上吧,走了走了……”。
骚动声越来越大,总管的声音也越喊越小,眼见许多人弃了粮车已掉头走去,总管双膝一软,几乎一跤跪倒在雪地上。
姚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蹿过去扶住了总管,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嗓门吼道:“都他妈的给我站住!”
这一声吼随着风飘出老远,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所有的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看向姚圣,看向这个一脸凶悍的丁浩,一时无法适应他如此突然的转变。
“你们知道这粮食是干什么用的吗?鞑子正在咱们的边境上‘打草谷’,这前线守军,就是咱们的靠山,要是军队吃了败仗守不住前线,鞑子的战马就能长驱直入,烧你的家、抢你的女人、取你的性命!”。
风雪拂面,姚圣大声吼道:“到了这一步,你们拍拍屁股想走?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松屁!你们知道车行为什么跟你三倍的工钱吗?因为这粮,是官军订下了的,这粮是必须要送到的!你、你、还有你……”。
姚圣戟指点去,被他点到的民夫都胆怯地退了几步,姚圣质问道:“你们一个个懂不懂咱们国家的律法?你给东家干活,收了工钱不做差使怎么办?赔付工钱就行了!可你现在接的是边军的差使,要是拍拍屁股走人,害得边军吃了败仗,害得无数百姓跟着糟殃,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抄家!杀头!”
丁浩声色俱厉,唬得那些村夫民壮一愣一愣的,他们大字不识,哪懂得什么大宋律啊,他们只知道这姚圣跟濮阳县尉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他说国法是这个样子,那想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
“当兵的临阵脱逃怎么办?杀头。为什么这么干?因为怕大家都有样学样吃了败仗。运送军粮临阵脱逃怎么办?没了军粮那是铁定要吃败仗的,你们自己想想,这是多大的罪过,唵?
就算你们没长脑子,用屁股想也该想得通吧。把粮食往这一丢你走?好啊,你走啊,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到那时候,你入狱了,问斩了,这一辈子玩完了。就会有别的男人来种你的地,住你的房,睡你的女人,打你的娃!”
民壮们都被震住了,夹着个腚一个屁也不敢放。男人两杆枪,自己一杆,儿子一杆。男人两块地,屋外一块,屋里一块。现在你两杆枪两块地都要充公没收,连脑袋都要砍?这……这……早知道打死也不接这差使啊……
风雪的呼号声中只听见姚圣一个人嘶哑的咆哮声:“现在豁出一场辛苦,把粮食送到前线去,回去少不了你的赏钱,以后你还能拍着胸脯子跟你儿子吹牛:当初要不是你老子我,前线十几万大军可就吃了大亏!”。
这里是一片旷野,声音没有回荡,丁浩嘶哑的声音吼出来,刚刚传进人的耳朵,就完全消散在空气中,正因如此,反而增添了一种狠厉果决的感觉。上千人的队伍终于起了一丝骚动,听了姚圣的话,他们开始意识到,这绝境已不是车行一家的绝境,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蜢蚱。
“姚……姚管事……”一个民壮怯生生地道:“我们吃苦出力没关系,这一辈子咱们卖的就是力气,可以前再苦再累,到了寒冬腊月也是在炕头上猫冬的,压根就没干过这活儿呀。这么大的雪,一抬腿就是齐膝深,那些四条腿的牲口还能撑一阵儿,我们可是两条腿的人呐。”
“人?活得下去才能当人!”
姚圣站在一块大石上放声疾呼:“退是死,进有生,在粮食运到前线之前,谁都就别拿自个儿当个人。从现在起,我们是骡子,我们是马,我们就是两条腿的大牲口!”
丁姚圣说完,跳下石头,奔到一个雪爬犁前面,把一根纤绳搭在肩上,使劲抽了一下已拴好纤绳的大骡子,喝道:“走啊!”。
喵喵眼圈红红的,二话不说疾步奔去,拉起另一根纤绳,与他并肩站着,将纤绳挽了挽,也绷在了自己的肩头。
姚圣帮着骡马拉着雪撬,大声喊道:“别偷懒,使劲儿走,这玩意儿刚拉起来沉,只要速度快起来,那就越来越省劲儿……”。
大家一看一个人,一只灵猫就能把一车粮食缓缓移动。
“上啊,咱们拼了!”众民壮家丁们在生死攸关的刺激下,惰性全消,终于被激发出了全部的血性,他们红着眼睛一拥而上,纷纷抄起了纤绳,茫茫旷野中,迎着凄厉的北风,一步一步向前线进发。
一切,为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