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系的几何要转系,他要到中文系当老师。数学系当然不同意,新生一入学,有两门高等数学等着他代呢。他不管这些,他到中文系的教学楼上办文学讲座,场场爆满。他讲的是《李贺的几何生活》《亚里士多德与孔孟之道》。中文系的学生开始联名向院里要几何给他们讲课,不然就罢听现有老师的课。转系其实是个简单的事情,人事关系在学校人事处,很简单,可是对于以后评职称要受一些影响。中文系表态愿意接收,只是古典文学的老师人满为患。古代汉语缺人,古代汉语枯燥,老师们不愿意讲。几何放言愿意承担中文系所有的课程。就这样几何天才开始讲授《说文解字》,讲甲骨文,听课的学生挤满了走廊。他一身布衣穿梭在中文系教学楼,俨然陈寅恪或者钱锺书,让中文系老师们的脸上时常现出尴尬。那一阵中文系的学术风气甚浓,老教授们著作等身,睡在上面也没问题了。年轻教师争相发表论文,为评职称做准备。这是几何的软肋,他一篇论文都没有见诸官方核心刊物。以后的多年里他不评职称,因为他拒绝考英语,拒绝写论文,拒绝学计算机。后来更是滑稽,发表论文要给刊物缴钱,这种教育体制超出了人类的想象,提到这事,几何无比气愤,仿佛自己受到了凌辱。除了有课,他昏然大睡,阴阳颠倒,不知今夕何夕。除了吃饭,他不知道自己是个有老婆的人。
世纪末,纺织企业纷纷倒闭。这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介入了服装设计行业,凭借良好的艺术素养,很快就成了一家知名品牌的设计师。大家不叫我林色了,改叫林设。
我的谦和、开朗、善意、义气,再加上好看,因和周围的人融洽而显得很有气场。逐渐地我开始不想回家,一到家门口腿里就灌了铅,心思黯淡。我的应酬多了起来,我包了饺子蒸了包子放冰箱,一走了之。可是在应酬的中间,会接到他的电话,他在指责,比如他煮饺子煳在锅底了,电视机的电源没有关,他看的书被我合上了,他的什么东西找不着了,我唯唯诺诺应付着,护着一个女人的面子。我知道他找碴儿,因为他不快乐。
我以他为骄傲这种情绪没维持几年,后来不能不厌倦。我要的是正常的婚姻和生活。他对于我始终是神秘的,我对这种神秘充满了敬意也充满了敌意。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神秘其实就是对一个人的陌生感,神秘本身毫无意义。一旦进入婚姻,没有天才,也没有美人,只有夫妻,只有生活。而我的生活是不快乐的,这种不快乐来自于他的不快乐。人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是由很多因素组成的,比如品质、才华、智慧、性情、性格、责任、认知、生存能力、爱的能力、相融的能力,等等,而我们之间欠缺的很多,我们是两张皮,羊肉贴不在牛身上。他不会爱。爱是人的天性,世界上有不会爱的人吗?吃饭是人的天性,睡觉是人的天性,可是就有不会吃饭的人有不会睡觉的人,那是一些病人。我也把几何当成一个病人,那治病的医生就是我。
我试图理解他的不快乐,在学校里,他的课讲得当然是没的说,在学生们的渲染下,得罪了很多老师。他经常迟到,穿着拖鞋上课,没有教案,板书一半的内容别人不认识。学年考核的时候,几个硬性指标都不合格,无记名考核打分,他的分数最低。一些学术会议,只有具备相应职称的或者在相应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的才能参加,他被拒之门外。他被边缘化了。我下班回来,看他蔫头耷脑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电视,通常下班的时间正播放动画片,他看得一脸傻笑直掉口水。我进洗手间他跟进洗手间,我进厨房他跟进厨房,我说怎么啦,要吃奶吗?他一脸苦笑说,考核不及格。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简直要哭了。我一拍他的肩膀说,我以为钱包丢了呢,多大的事。他上来抱住我,找到知音了。我趁机说,擦擦地板吧。
第二天一大早,几何还在四仰八叉地睡觉,我就杀到了他的系里。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精心收拾了一番。我穿了高档职业装,一半妖娆一半干练。我让他们看到,能娶上这样老婆的男人不是天才还能是什么。在系领导办公室,我力陈当下中国教育的弊端,力挺几何的教学方法。最后我说,现下这一套评估大学教师职称的指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们不是大学,是养鸡场,你们养的鸡下的是一模一样的蛋。在教育界,意识形态导致腐败,绝对的意识形态导致绝对的腐败。
这件事在几何的系里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我以为给几何挣来了面子,可是几何冷着脸对我说,以后别到我系里去,很多人认识你。
别人认识我,给几何丢脸了。
我开始着手买房子,我不应该住在几何学校的宿舍楼里了。我买了水蓝小城的一套两居室,搬家的那天,几何不配合,他说他喜欢旧房子。他说的是真话,几何喜欢一切旧的东西,用过的东西都不让扔。进了垃圾箱的一件东西,过几天会堂而皇之地又出现在我家里。对一个旧物件都情深意长的人,不是个坏人。我想新房子也会变成旧房子的,他会慢慢喜欢的。
我经常在大街上没有目的地走,到处音响里放着王菲与那英的《相约1998》。我看店家的橱窗,看人们穿的衣服,或者发呆。实在没地方去,我也会上一辆公交车,在城市里游荡。在车上,我看到一个丈夫让妻子坐在他的腿上,可能是妻子怀孕了,他的双腿可以减震。还听到一个女人对闺密说,我老公真不要脸,一听到厨房里油烟机关了,他就跑过来端饭来了。我知道我和几何的问题在哪里,那是一个烙印,无法消弭。
几何下课回来,我正在卧室里休息,他没发现我在家。我听到他在给一个人打电话。他的声音因为沉重而显得格外苍凉。他说,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可是因为一个特殊的事件,他看到了一张得了性病的女性生殖器的照片,在他的大脑里这张照片总是和妻子的器官重叠——在接近妻子的时候,他会想到一些肮脏的东西,这些东西怎么洗也洗不掉。大街的墙上、电线杆子上到处都是性病广告和图片,他无处逃遁……他也想到分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可是他看不到妻子就发慌,他依赖妻子……他在断断续续地说,电话里的人可能在开导他,或者在解救他。对方可能特别语重心长,几何哽咽了,后来突然大声哭泣。我捂着被子流泪,被嫌弃不亚于被侮辱,而这个人是我的丈夫。他在向谁倾诉呢?这事儿能向别人说,不能向自己的妻子说,说了就是更深的伤害。好在他还给我留了点儿面子。
这个人是谁呢?
几何时刻都在抱怨,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教育体制的受害者。他看不惯社会,看不惯学校,看不惯周围的人,看不惯妻子。他几乎对什么都不满意。回到家里首先与他对立的是电视。新闻是虚假的,经济数据有水分,“百家讲坛”“探索发现”还可以,但每期都能挑出毛病,最糟糕的是电视剧驴唇不对马嘴恶俗低俗,最后按捺不住气愤,扔了遥控器。这时我就找个动画片按出来,不能是日本的,日本鬼子王八蛋,想再度对中国文化侵略。我试图安慰他,我们没法改变这世界,我们做个有良知的人就行了。没有必要与它对立,对立就会生气,而世界不会跟你一起生气,所以这是无效的。然而语言是苍白的,不快乐是结实的并且是会传染的。我躲起来,自言自语,这是排泄负面情绪最好的办法。几何本来是个受害的人,我再伤害他更没道理。但我能医治他的伤吗?我看不能,只能等待,等待自愈。
进入21世纪,互联网在中国普及了,他在学术界被称为另类知识结构的学术人才,在民间知识界被认可了。这个年头,你有才华想掖着藏着不外露也没那么容易。是他的学生们有心,认真做了他的课堂笔记,整理了他的学术观点,发在网络上。一些大学特邀他去讲课,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同时他的工作环境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不争职称,不争访问学者,不争课时费,不争做导师,别人的机会就多了,同事们的脸也就热了。
可我是心灰意冷的。一个丈夫,哪怕他是个伟人,是个领袖,他不是人是个天上的神,如果他心里没有你,他不为你做什么,对于你来说等于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或虚名或实利,是他的,与你无关。我对自己说,结束这段没有意义的生活吧。
他下了飞机,进了家门,从拉杆箱里刨找,拽出连衣裙往我身上比试。那是一件真丝连衣裙,而彼时还是隆冬。还拿出一个头花,往我头上比画时,才发现我是短发。只要离开三天,他再见到我,眼神就是羞涩的。他洗澡或者换衣服,从里边闩上门。我又对自己说,不要放弃,他还是个孩子。
我肠胃炎急性发作,本来想忍着,到天亮时忍不住了,我碰了他几次。他可能刚入睡,翻了一个身。后来我坐在马桶上几近虚脱,我用微弱的声音喊他,他坐起来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说,让不让人睡觉了?天一亮我就连滚带爬去了医院。我在医院输液,他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医院。他说你去看病人吗?我无话可说。他说那我中午吃什么?我说你吃屎。
从医院出来,强烈的太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一只手扶着墙定神,突然悲从中来。自从经历了那场事件,落寞地把两张床搬到一起后,我没有跟任何人大声争吵过,也没有放声大哭过。面对着如此的太阳,我无耻地张大了嘴,发泄结婚几年来的委屈。我没有过蜜月,没撒过娇,没听过一句体己话,我什么都没有……我感觉到一个人从后面托着我,把我放进一辆车里。我捂着脸不敢看那个人,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真是狼狈。
身体的病几天就好了。人的身体有微循环,有能量转换,有新陈代谢,一些残渣余孽马上被健康的细胞清除出去了。我再次检点我们的婚姻,这是一个空城,是一片废墟,连荒草都没有。
再次想到分手。
我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我约他到了一家小饭店,公共场合我们不至于吵起来。他坐在我的对面,很不高兴,他说,我不爱吃外面的饭。我说,你以后可能得学会吃外面的饭了。他瞪了我一眼说,怎么,你又要出差?哎呀,天哪。我在心里说,林似锦,你可怎么办啊。
我切入了正题。我们结婚太匆忙了,我们之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法庭上——你对我有说不出口的嫌弃,这个消除不了,我们的婚姻没法生存。他瞬间躲闪开我的眼睛,只是瞬间。他呼地站起来,把一只杯子摔在地上。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小人之心,狗眼看人低,我恨你,你杀了我的孩子,你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罪犯。他伸出手掀翻了餐桌。
以后的很多次,我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可他每次都扯到那个被我做掉的孩子。他把移花接木进行到了底。
话说那一次他掀翻了桌子,玻璃碴儿飞起来,划过我的胳膊,鲜红的血蚯蚓似的钻出来。从旁边的桌子无声无息地走过一个人来,他抓住几何的领口就是一拳。几何飞过了两张餐桌,眼镜蹦到房顶上。
那个人拽着我走出餐厅,把我塞进门口的出租车,对司机说送医院。
我和几何结婚六年后,在水蓝小城门口,我再次碰到那个人。他站在一棵香樟树下,他叫出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