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日记,舒月已经抽完了半包烟。
“为什么我没事?”读到这里,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为什么我并没有成为怪胎。
“1988年的时候,我作为生物硕士在麻省的一间研究所实习,你爸爸在结婚之前曾经来找过我,他坚持要做精子化验——”舒月陷入了回忆,“比对基因组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什么现象?”
“你爸爸的精子有99%携带的都是Y染色体,只有不到1%携带了X染色体。”
我目瞪口呆。
初中生物也有教,决定胚胎性别的是染色体。
所有女生卵子的染色体都是X,但男生精子里的染色体有的是X,有的则是Y。
如果携带X染色体的精子和同为X的卵子结合,那小孩就是XX——女生。
反之,如果携带Y染色体的精子和X的卵子结合,小孩就是XY——男生。
这种概率就是五五开,因为携带X和Y染色体的精子刚好是一半一半,跟扔硬币一样。
“他的精子只有不到1%携带了X染色体——换句话说,你爸爸家族生男孩的概率是99%以上,而女孩——你就刚好是那1%的概率。
“图尔古家族的历史里,凡是长男女结婚,生下的都是男孩——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是图尔古家族男性携带的染色体比例很特殊。”
“那这和生下怪胎有什么关系?”
“站在遗传学的角度,几乎所有遗传病都有一个特点——传男不传女。”舒月看了看我,“比如说色盲的大多数患者就是男性——无论是父母谁有色盲,下一代如果为男性则得到遗传的概率是50%以上。而生姑娘的话,患病率是20%以下。秃头也是——父亲秃头的话,儿子遗传的概率是50%以上,而女儿秃头的概率则是20%以下。”
我赶紧摸了摸我的头发:“所以那些异族通婚的怪胎是性别决定的?因为是男生所以会有遗传病?”
“怪胎未必是遗传病,也有可能是返祖现象。”舒月突然变得很严肃,“至于为什么你们家族要和我们家族通婚,我的假设是,我们家族的基因可以跟这种遗传病又或是返祖现象抗衡。”
“等等,所以你是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祖先几百年前就长成这样?”我脑袋里顿时蹦出了一堆蜈蚣一样的人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形象,顿时汗毛直竖。
“你爸爸说,要想解开这个谜,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知道当时德国纳粹的考察团在纳木托到底找到了什么……”
“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啊,为啥要全家改名换姓,还要把我送走?”我脑袋乱成一团糨糊,“我刚才回家遇到的王叔叔和大宝,还有那个Polo衫,他们都想从我这儿拿走的东西就是这本日记吗?”
舒月摇了摇头。
“他们想找的是另外一样东西。你爸爸预计到自己会出事,所以把那个东西藏起来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出事了,那东西就是我们唯一的筹码,能够护你周全。”舒月说,“唯一能拿到那样东西的人就是你。你爸说你看了日记就会明白的。”
啊?日记里写了吗?貌似没写啊。
我翻了个白眼。
值钱的东西吗?难道是名贵家具?波西米亚地毯?无价照片收藏?43的玩具?
到底是什么鬼?
啊!难道是!
玛丽亚还没兑现的五万块美金支票?
我的头好大。
墙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了午夜两点,我坐在地上看着日记本发呆,舒月和我都在想事,客厅里一片寂静。
“你爸爸……他有在日记里提过我吗?”舒月轻轻地问。
“他有提到过,小时候跟你做过一只风筝。”我说着,把翻开的日记递给她。但她并没有接。
“这本日记的内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是最安全的。如果对方真的能够读脑,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舒月对我说。
“那……我现在岂不是很危险?”要是他们发现我已经读了这本日记,那还不把我大卸八块再生吞活剥了。
“我让你别看,你偏要看,现在怕了?”舒月哼了一声,又开始跟我抬杠。
“我……我不是怕了!但我现在还没有跟他们正面交锋过,我在明敌在暗啊!《孙子兵法》都有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担心的是还没搞清楚敌人是谁之前,他们就把我弄死了。”我争辩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这……对方不是人呀!要不是当时阿尔法给自己脑袋上来了一枪,我爸妈早挂了,哪还会有我啊!
“你放心,你暂时不会有事。”舒月叹了口气,“他还需要你。”
需要我?我能做什么?不会又要靠我解迷宫吧。
“你先跟我说说,你回家的路上都发生了什么?”舒月话锋一转,“正如你说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虽然你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定是见过你了。也许我们能从这中间分析出他们的能力和局限性。”
“我……”我陆陆续续把中午遇到的王叔叔和大宝、看不见我的保安、撞车的Polo衫叔叔都告诉了舒月。
舒月听完之后,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你看清大宝的样子没?”
啊?
我在楼下看到大宝的时候,他吃了一脸雪糕,雪糕糊了他半张脸,王叔叔正在给他擦。当时我爸才出事,我正心烦意乱呢,也没仔细看。进了电梯之后,我只听到他问我去几楼。
“难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小孩不是大宝?但43不是金头发蓝眼睛的吗?我记得大宝……”我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头发可以染,眼睛也可以戴美瞳。我看到王叔叔牵着一个小孩迎面走来,下意识就判断他是王叔叔的儿子,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我爸的事,也没仔细看大宝。
“哼,他不可能不知道你住几楼。这怪物在探知一个人的脑波前会先提问引导对方。我想它之所以问你,是看你会不会对他撒谎。”舒月哼了一声说,“如果你没撒谎,那就证明你并不知道他是谁,也并不会对他有防备。幸好你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他很有可能在电梯里就解决掉你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仍然心有余悸:“所以他控制了王叔叔?”
舒月点点头。
“那为什么保安也看不见我呢?”
“我的推测是,他可以通过某种途径,骗过一个人的大脑——”舒月又点了一根烟,“在脑神经领域有一个问题被争议了很多年——当我们在看世界时,我们是真的‘直接’看到了这个世界,还是‘间接’看到了这个世界?”
“我倾向于后者,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是首先通过眼睛接收光线,耳朵接收声音,鼻子可以闻到味道等资讯,再把这些资讯传到大脑,经过大脑处理后才被我们所用。可是大脑其实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机器,它在每天接收大量讯息的时候会选择牺牲‘正确性’来换取‘速度’。所以如果信息能对大脑做出暗示,告诉大脑‘你前面没有人’,那么大脑就会把这个结论传回眼睛,那眼睛就会立刻屏蔽掉站在阳台的你,保安也就自然看不见你了。”
“你敢不敢说人话。”——你知不知道在现实世界里,说这么学术的话是会掉粉儿的。
“你照过相没有?你有没有发现当你看照片时,觉得照片里那个人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有啊!我特别讨厌照相的最大原因,就是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长得跟紫薇也不是差很多,不知道为啥一照相就变成了容嬷嬷。
“那是你的大脑对你的欺骗——你在照镜子的时候,大脑先有了‘我很美’的结论,然后再把这个结论传递到你的视网膜,所以你看到的自己,就比真实世界的你好看了起码50%——但照相机不会撒谎。
“那怪物一定也是对保安的大脑下了暗示,他们的大脑先相信阳台上没人,所以眼睛自动忽略了你。”
“既然43这么牛×,为啥不直接给我的大脑下暗示,让我干吗我就去干吗好了。”我撇撇嘴。
“你以为他没有接触过你吗?他这么多年里肯定或多或少地来试过你,但得到的结论是,你确实对真相一无所知。”舒月翻了翻白眼。
我想起了多年来频繁出现在我身边的、各种追求舒月的怪叔叔们。虽然他们也请我吃不少好吃的,但是有的时候我感觉,他们对我的兴趣甚至大于舒月。
“Polo衫叔叔是不是也被他控制了?”
舒月点点头:“而且应该是用侵略性的脑波强行入侵了大脑……即使王叔叔和Polo衫脱离控制,也会出现大面积的脑损伤……可能会疯掉。”
“我爸……是不是被他害死的?”
出乎意料,舒月并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而是别过了脸:“这么多年,我们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前我见到你爸,他说他要去纳木托……他说这次去完之后,一切都会结束……”舒月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们都以为,我们赢了……”
我看着手上的笔记本:“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他要的是你。”
“你爸爸在收到了那张照片之后,就带着你妈匆忙回了国,他们改名换姓,跟家族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一直到你上小学的时候,才找到了我。‘我需要一个周全的办法,既能保住这个东西,也能保我女儿平安长大。’这是你爸爸当时跟我说的原话。”
“那这个东西……现在在哪里呢?”
“在新城区一间美国银行的地下保险库里。”
“保险库?”
“对,只有你和你妈才能打开。我们天一亮就出去找她。”舒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的眼睛。
“早点睡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沉思了片刻,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我房间里,照片上那个小女孩是谁?”
舒月的眼神突然有一丝闪烁:“她……”
就在这时,屋里的灯突然黑了!
“怎么回事……”我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屋子里的窗帘没有拉开,连一丝月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接着就听到家具的撞击声。
“别说话,跟我上楼!”黑暗中,舒月拉着我的手。
我跌跌撞撞地跟着她摸黑从客厅往里面走,客厅有一侧通向饭厅,旁边有一个楼梯。
我刚想上楼,拉着我的手却把我往厨房后面的一个小门拽去。楼梯上方似乎有微弱的月光,我看到舒月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走。
那拽住我的这只手是谁的?
我没来得及想,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旺旺,是妈妈,不要发出声音,跟我走。”
夜凉如水。
我被我妈拽着从老洋房里出来,一口气走了好几条街,我妈的头发挽了个髻子在脑后,但已经乱了,头发丝儿垂在耳朵后面,裙子上还有脏兮兮的灰。
“妈,你要带我去哪?”
我妈没回答我,而是在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新城西路。”
我和我妈坐在后座,她的手冰凉凉的,微微有些颤抖,她不时地往后面看,似乎很怕被人跟踪。
“妈,你下午去哪了?我在医院怎么找也找不到你……”
“你看了你爸留给你的东西没?”我妈紧张地问我。
“看是看了……”
“那你知道怎么开保险柜吗?”
“我……舒月说,必须要我和你才能打开保险柜。”
“那就好。”我妈长出了一口气,“希望还来得及,时间不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什么43,找上门来了?”
我妈点点头:“他当时说过,他把‘时间’‘祭献’出去了,所以他的生命一直凝固在1945年生命之泉农场毁掉的那一天。当时我和你爸爸单纯地以为他只是不会老……但他甚至不会死。他认为他弟弟的死是我和你爸爸造成的,我们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所以他现在要回来夺走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他要带走你。”
“他要带走我干什么呢?”
“他复活之后,找到了门格勒——那个纳粹医生。门格勒在纳粹的时候就痴迷于双胞胎研究——他认为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就来自于他们特有的脑波——”
“嗯,我有在爸爸的日记里看到这一段……”
我妈并没有在意我打断了她的话,而是继续说:“战败之后,门格勒逃到了南美,又辗转去了巴拉圭,最后在那个巴西小镇落了脚——他选择那里,是因为当地的居民多是德裔农民,并且由于小镇偏远没有外人,当地人也一直都维持着镇内通婚的传统——这一切都符合门格勒的实验前提——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点了点头,我爸的日记里写到43的亲生母亲,那个吉卜赛人,就是长期实行族内通婚。如果门格勒当时的假设成立,这种人的身体里携带的“神的基因”浓度会比杂交了几百年的普通人要高。
“当地没有人认出门格勒,他改名换姓,以医生的身份帮当地的妇女看病,但其实是在继续他双胞胎的研究——那些妇女在吃了他的药之后都陆续生下双胞胎。门格勒的终极目标是让这些小孩子和‘神的基因’完美融合,成为纯种雅利安‘不死战士’——但他们还缺少一样东西。”
我妈看着我:“神的血液。”我被她吓得手脚发冷,突然明白我爸带走的是什么了。
在我爸的日记里,43有两支注射器。其中一支扎在了我爸背上,还有一支没用,我爸从约书亚大厦逃出来的时候,一定是把剩下的那一支拿走了。
“你爸爸当时也想通过研究‘神的血液’找到自己家族的源头,才拿走的。”我妈叹了口气,“无论是门格勒也好,43也好,他们并没有亲眼见到希姆莱从纳木托带回来的是什么,他们的级别都不够高,无法接触到核心秘密——但这支注射器,是他们当年剩下的唯一一支。这是他们实验最后一步的关键。你的爸爸也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所以他设计了一个和迷宫一样复杂的防盗系统来保护这支注射器——而你,就是这其中的关键。”
妈妈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而且,这个迷宫入口打开的条件,就是你爸爸或者我其中一方出了事。”
“我……”
“旺旺,能不能告诉妈妈,你的真名是什么?”妈妈突然问我。
“妈妈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妈妈摇了摇头:“知道你名字的人只有你爸爸。妈妈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一切都是你爸爸安排的,你是妈妈的宝贝,可是从小就被逼要和我分开……呜呜……让你受苦了……”
妈妈把脸埋在手心里哭了起来。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不解地看了我们一眼。
“妈妈,你不要哭……舒月对我挺好的……”
我想伸手去给我妈妈擦眼泪,可是她却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腕:“不要相信舒月!她是那个家族的人!”
“她们几百年来都跟你爸爸家族通婚,如果不是我……她会嫁给你爸爸的……”我妈的眼神突然冷了下去,“……她为了报复我,蛰伏了很多年……”
“妈你是不是想多了?我觉得舒月不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你对她了解多少?你和她生活了十几年,可是你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吗?她每天出门去哪里上班你知道吗?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都不结婚?你不是说在医院找不到我吗?是舒月把我迷晕了锁在楼道里,她不会再让我把你带走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从小带大我、相处了十几年的舒月会是这样的人:“不可能,舒月不可能这么干,她……”
“她是不是不让你找我?”我妈幽幽地说。
我突然想起来,我从出租车上冲下来要回去找我妈,舒月给了我一巴掌,拼尽全力阻止我回医院。
我沉默了。
我妈擦了擦眼泪,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她十几年来对你很好,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她不会伤害你,因为你是她爱的男人的孩子,可是她会用你来伤害我……妈妈很能理解你不相信妈妈的话,也许在你眼里,她比我还亲……”
“不是的,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她对爸爸的感情不是你说得这么自私……”我想起刚才在老房子里,舒月看着照片里爸爸的眼神,就像是一个小妹妹看着大哥哥一样,那种眼神不是恨,也不是占有,而是遗憾。虽然我年纪小,但是女生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她不像是会害爸爸的人。
“你记得你房间里挂的照片吗?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小姑娘是谁?”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小姑娘,她穿着跟我一样的米老鼠裙子,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看起来并不开心。
“如果她不自私,就不会有那个小孩。
“你爸爸曾经去麻省找她做精子化验,无论是出于家族利益还是她自私的目的,她在没有经过你爸爸和我的允许下,冷冻了一部分精子。那个孩子是用你爸爸的精子和她的卵子培养的试管婴儿。”
我整个人都蒙了。
这个小姑娘不只是一张照片,而是活生生的人呀!那她应该算是我……妹妹?
“随着你慢慢长大,我和你爸爸越来越觉得把你放在我们身边是很危险的,这时候汪舒月出现了,她说为了你的安全要把你接走,然后,她带来了那个小孩——她说那孩子的存在就是你的替身,万一坏人找上门,也会以为她就是你——这么多年,我养着她,你的每一样东西,我都要买双份,一份给你,一份给她——但我心里知道,她不是我女儿。我每天看着她,可是我的女儿却跟另一个女人生活在别的地方——对一个母亲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吗?”
“那……那个小姑娘现在在哪里?”
“你爸去世的前几天,她就失踪了。”我妈突然靠近我轻声说,“我觉得你爸爸的死,跟她有关。”
我还想再说什么,出租车一个刹车停在了路边,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到新城区。这一带高楼林立,即使在夜晚也灯火通明,和老城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天空的另一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