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约书亚大厦时已经下午了。欧琳娜紧张地迎上来:“磊,你到底怎么了,你在电话里没说清楚,我好担心……”
看到欧琳娜没事,我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一下松了下来,我只觉得大脑嗡嗡直响,站都站不稳了。
“你脸色看起来好差,赶紧去睡一会儿吧?”欧琳娜扶着我。
“不……我还有事跟你说,我先去洗个脸。”
我让欧琳娜去帮我煮一壶咖啡,转身进了浴室。
头好疼。
水龙头一打开,热水哗哗地流下来,浴室很快变得蒸汽缭绕,我累极了,拧了把毛巾擦了擦脸。
从浴室出来,已经快黄昏了。夕阳金色的余晖从窗户外洒进来,收音机正播着猫王的Follow That Dream,房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When a dream is calling you,
There's just one thing that you can do.”
这是我的家吗,我忽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欧琳娜?”我唤了一声。
没人回答。
我朝客厅走去,看到欧琳娜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面。电视里正在放着下午五点的烹饪教学节目。她似乎在专心看着电视。
“欧琳娜?”
“嘶——嘶——”有一阵轻微的咀嚼声从沙发上传来,欧琳娜又在偷吃零食了。
我走到沙发背面,轻轻地推了推她,她却从沙发上滑了下来。
一个双头四手,满脸长满眼睛的怪婴,正趴在她的身上啃着她的内脏。
欧琳娜的肚子一片血肉模糊,血从大腿两侧流到地毯上。
“不!!!”我吓得后退了两步,转身拿起桌上的枪,“你这个怪物!离开欧琳娜!怪物!”
“磊,你要杀死我们的孩子吗?”欧琳娜的眼睛空洞洞的,她歪着头对我说,“它只是饿了,嘻嘻。”我拿着枪的手在颤抖。
那个怪物擦了擦嘴上的血,向我爬过来。我一步一步地退到走廊上。
“你别过来……”我绝望地大叫。
“爸爸。”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过头,另一个长着两个头、四只脚的怪物在我后面,贴着我的肩膀说,“好饿啊,爸爸。”
“不要碰我!”我惊恐地甩掉它,往走廊深处退。
第三个,第四个……怪物们源源不断地从黑暗中钻出来。
“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们了吗?”那个首尾各长了一个头的怪物,挥动着莲藕一样的小手,两张脸同时看向我。
我已经站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把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也许我死了,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怪物在地上慢慢朝我爬过来,两张脸,四只眼睛同时瞅着我,一张脸在笑,一张脸在哭。
“……安菲斯比纳有两张脸,说谎的次数和实话一样多……安菲斯比纳有两个头,一个想往东走一个想往西……”忽然间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一首诗吗?好熟悉啊,我好像听谁说过……是谁呢……
瓦多玛!
瓦多玛的名字,像一道闪电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炸响,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不是真实的!不是真实的!
一瞬间,如何搬进约书亚大厦,如何遇见玛丽亚和阿尔法,下午那个出租车司机,欧琳娜给我打的一通电话,一切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我在梦里。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没事,只要醒来就好了。我开始掐自己的脸,打自己耳光。
“快醒来,快醒来。”我一边对自己说话,一边使劲揉了揉眼睛。但是那些畸形的婴儿还在我面前。
最前面的那一只已经爬到我身边,伸出粉红色的手抓住了我的裤脚:“爸爸。”它头上长满眼睛,每个眼珠都在转。
我还在梦里!
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醒过来?我一边往走廊深处退去,一边想着如何醒来。
自杀是死,醒不来也是死,我怎么样才能从这里出去?
“你窥探到森林里的猎人,因为你是他的猎物!猎人来的方向,就是森林唯一的出路!”
我想起瓦多玛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给我的忠告。
如果玛丽亚真的在操控我的梦境,她是如何进来的?她进入我梦境的通道,也一定是我出去的路!一定有一个入口,只要找到了这个入口我就可以出去——
我四处张望,时间不多了,虽然我现在身处走廊,但这是梦境,梦境和现实世界从物理位置到时间都是不对等的。
“你看到的门是墙,你看到的墙是窗,你看到的窗通向死亡,而不是通向它来的地方……”
之前我没听懂的瓦多玛说的话,现在一下全懂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通过寓言诗把梦境的特点和破绽告诉我了。
“你看到的门是墙,你看到的墙是窗。”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梦境中的门不一定相对于真实世界的门,窗也未必就是真实世界里的窗。
我刚才应该是在浴室里睡着的。在真实世界中我们家浴室门外应该是客厅,但我刚才先看到的却是厨房。沙发摆放的位置也不对,而且我家根本没有电视机。
我不能凭我现在看到的格局去分辨方向。
梦境里营造的世界是为了引导我去玛丽亚想让我去的地方。简而言之,哪怕现在我踩着这群怪物过去走廊的另一头搭电梯,我也是不可能出去的。
可是既然不能从外观辨别出口,那么出口到底在哪里呢?
一堆怪婴继续发出嘤嘤的声音,朝我慢慢爬过来。
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写着大红的“EXIT(出口)”。
“你看到的窗通向死亡,而不是它来的地方……”
我想起瓦多玛的警告,我要是真从这个出口出去,估计就真摔死了。
出口到底在哪里?
604,605,607……我沿着走廊往后退,马上就要到尽头了。
咦,608的门怎么不见了?
走廊上只有一侧是公寓,西方迷信魔鬼的说法,所以606是没有的,可是现在本该是608的房门位置,却只剩下一堵砖墙。
砖墙上面,用粉笔勾勒出了一个房子和几朵花,房子上还有一个白色粉笔画上去的小门。
这是一幅儿童简笔画,画上的门大概有巴掌大小。上面写着一个数字,43。
43?
我想起约翰森塞给我的那本《精神病人康复指南》。
“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提示!真相就在里面!”约翰森的话回响在耳边,但当时我却以为他疯了。
我的大脑转得飞快,约翰森要传达给我的根本不是书的内容,而是这个页数!这个号码就是约翰森要告诉我的“真相”。
他说的“真相就在里面”,并不是指真相在书里面,而是真相和43这个号码有关。
那些小怪物们已经围上来拉扯着我的衣服,它们趴在我的耳边发出“嘶嘶”的声音。
一只突然张开嘴巴,咬住了我的脚踝,瞬间疼得我冷汗直冒!
这真的是梦吗?为什么疼痛这么真实?
“在梦境中不要相信你看到的表象!”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咬了咬牙,伸手去推墙上那扇粉笔画的小门。
“啪”的一声,门开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面前的这道墙。
我试着向前探出手,然后是脚,我的整个身体,穿过了粉笔画里面的小门,进入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走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面前出现了另一扇门。
那是一道古老的黄铜雕花大门。
大门上雕刻着地狱的场景。罪人们周而复始地在烈火中受尽酷刑,他们或身上长满毒瘤,或被倒插进煮沸的油锅,或在炽热的沥青中沉浮,挣扎着从不同方向向门缝爬去,似乎那扇门中间透出的光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可无论他们如何伸长双手,都无法够到门缝边缘,恶鬼用带刺的皮鞭鞭打他们,地狱野兽将他们拖进深渊。
我被这栩栩如生的雕塑震撼了,愣了好久,才轻轻地推了一下门。
门内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一间敞亮的房间内,放满了一排一排的婴儿床,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张婴儿床里面的婴孩外观都惊人的相似,统一的金发。
白色衣裙的护士在这些婴儿床中间忙碌着,她们戴着黑色的肩章,上面绣着两道闪电的形状。
这是哪儿?
我企图跟其中一个护士说话,可她完全看不见我,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那么,我“看到”的,应该是一段记忆。
护士抱起一个孩子,说了一句我不懂的语言,像是德语。但我能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以这段记忆主人的视角“看”着和“听”着,连它的“情绪”都能感受得到。
“21号,7个月,血压正常。虹膜颜色为绿色。”她说。
另一个在记录的护士,皱了皱眉头:“不及格。”
“先留着吧,听说柏林开发的新药可以改变虹膜的颜色。”
一阵洪亮的哭声从另一边传来,我跟着护士走到婴儿床旁边,里面的孩子哭得很凶。
“67号,”护士翻动着婴儿床上的牌子,“喂过了吗?”
“喂过了,还是哭。是前两天从卢森堡运来的,虹膜是棕色的,头发也并不是纯金色。”
我看了看这个孩子,确实,他的头发和其他孩子相比偏褐色一些。
“他们的筛选真是越来越不严格了,这样下去元首大人会不高兴的。处理掉吧。”
护士一边说一边摘掉婴儿床上的牌子,把这个正在哇哇大哭的孩子提了起来,递给旁边的人。
微风带着樟木的香气掠过我的脸,窗外一面巨大的纳粹旗帜正迎风飘着。我再次看到了护士们袖章上的双闪电标志:Lebensborn E.V.。
这是纳粹“二战”时的生命之泉农场!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我的大脑。
对“二战”时的德国元首希特勒来说,纯正的血统是复兴国家的关键。而在所有血统中,最高贵的当属雅利安血统。
拥有这种血统的日耳曼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浅金色的头发和碧蓝色的眼睛。为了获得所谓纯种的“雅利安后代”,培育日耳曼民族的“最强战士”,纳粹发起了培植优等民族的“生命之泉”计划。生命之泉农场就是德国为了培养“优秀人种”而设立的机构。
从1935年开始,希特勒就从德国各地挑选金发碧眼的美女和纳粹军官发生关系并生育出优质的雅利安后代。后来为了增加婴儿的数量,甚至从周边的战败国强行掳掠来外貌符合的孩子进行培养。
难道这就是玛丽亚的记忆?那她在这段历史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从生命之泉的育婴室,到了另一个审讯室。
审讯室的一侧,坐着一个被绑起来的波兰人,穿着破烂的军服。波兰人看起来已经被施过酷刑,十根手指已悉数截断,伤口被简易包扎了一下,以防失血过多而死。
审讯室的另一侧,坐着两个孩子,他们大概八九岁,理着一样的发型,我看不出究竟是兄弟还是姐妹。
他们身边站着一个纳粹军官。站在这个军官后面的,竟然是年轻时的玛丽亚。
这时候她大概三十出头,金色的头发挽在脑后,穿着一身白袍,手臂上戴着生命之泉的肩章,正在档案簿上记录着什么。
原来玛丽亚是生命之泉计划中的医生!
生命之泉计划是1935年实施的,如果当时玛丽亚三十岁,那么现在应该是八十三岁,年龄能对得上。
纳粹军官和玛丽亚低语了几句,转过脸指了指波兰人,问那对双胞胎:“他们的部署是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满头大汗,嘴唇苍白,死死地盯着那个波兰人,另一个闭着眼睛拿着一支蜡笔,面前放着一张纸。
两个孩子都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纳粹军官明显有点不耐烦了,又对着波兰人问了一次:“你们的作战部署是什么?”
波兰人被反绑在凳子上瞪着他,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走到那两个孩子旁边,看到拿着画笔的孩子颤抖的手在纸上画着没有意义的线条。
良久,一滴血滴在纸上,竟然是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就在这时,另一个孩子从凳子上倒下去,四肢抽搐。
纳粹军官摇了摇头。
“不及格。”玛丽亚随即说道,“把他们带下去,换另一对。”
外面进来了几个护士,把这两个孩子架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另一对更小的孩子进来了,他们看起来只有五六岁。
同样身穿病号服,金色的头发,看不出性别,其中一个小一点的孩子惊恐地抓住另一个孩子的手。
“不要怕,就像我们平常练习的一样。”另一个孩子低声安慰着他。
他们坐到了刚才那一对孩子的座位上。较小的孩子盯着波兰人的脸,较大的则站在图画纸前面,拿起笔,闭起眼睛。
“可以开始了。”
“你们的作战部署是什么?”
纳粹军官并没有对两个孩子说话,而是向波兰人问道。
读心术!
我恍然大悟,这两个孩子必然是在通过配合,进入波兰人的意识,套取军情。
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伯克利大学的关于大脑意识的研究报告,我们的大脑每天都在处理数以亿计的信息,因此在放空状态下脑部闪过的信息都是相当杂乱的。
即使是读心术,也必须要在对方清晰地想着一件事的情况下才能读取。因为当一个人集中注意力想一件事,大脑处理的内容就很单一,读取的信息才有意义。
纳粹军官之所以重复问波兰人同一个问题,目的就是让他的大脑单一地想一件事情。
盯着波兰人的孩子开始出汗,眉毛拧在一起,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拿着笔的孩子手颤抖起来,在纸上哆嗦地写下一行字,嘴巴也在念念有词:
“主……力……在……不……楚……拉……河……”
“拉……河……华……沙……主……力……军……平……原……机……动……战……”
与此同时,波兰将领痛苦地把脑袋一下一下往桌上敲,脑门磕出的血流在审讯室的桌面:“……从……我……脑……子……里……出……去……”
“很好。”纳粹军官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玛丽亚说道,“元首大人会满意的,可以带他们去游戏室了。”
两个孩子抬起眼睛看着纳粹军官和玛丽亚,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没有任何喜悦。
突然一种跌入深渊的绝望情感,在我胸口充斥着。
难道这是玛丽亚当时的感受?
场景再次变化,我看到了一个圆形的白色房间,里面有一群孩子。和刚才见到的一样,他们穿着简单的病号服,因为年纪太小看不出性别。他们的眼睛里写满恐惧。
一个孩子的头发是灰白色的,另一个孩子的手没了,还有一个孩子在剧烈地咳嗽。
我看到了刚才审讯室的第一对孩子,其中一个眼睛上的血已经结了痂,他瞎了。另一个全身颤抖地蜷缩在角落里。
这些孩子都是两两一对儿,我忽然意识到,他们要么是兄弟姐妹,要么就是双胞胎。
门开了,几名纳粹医生带着刚才接受表扬的那两个孩子走了进来,玛丽亚跟在后面。
“43号,44号,欢迎来到游戏室。”医生说道。
“恭喜,你们的测试通过了,这是对你们的表扬,过来选择你们的玩具吧。”
一个金属的货架推过来,上面摆放着各种武器。
枪,匕首,皮鞭,斧头。
两个孩子面无表情地挑选了自己的“玩具”。
“好好玩吧,游戏规则你们也知道了。”医生摸了摸他们的头,“日落之前出来的只能是你们两个。”
“你们将来会成为最伟大的雅利安战士,你们是我们的骄傲。”
医生说完,留下了两个孩子出去了。
接下来的过程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若非我亲眼所见,那是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出来的残酷画面。
夕阳如血,一个又一个残缺的或没有通过测试的孩子,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哭,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个瞎了眼睛的孩子,死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流出了红色的血液。
是不解,是怨恨,是悲凉,是刺骨的绝望。
最后,43号和44号,浑身是血地走出了游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