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走进后院的时候,表情并没有轻松下来。
“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着自顾自坐在了泳池旁边,“也许我们需要查一查那个地图上不存在的小镇了。”
达尔文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我已经换了许多种方式检索,但这个镇子就像是彼得·潘的永无岛,在现代卫星地图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会不会是军方杜撰了地址?这个地址本身就是加密过的?”沙耶加猜测着。
“我觉得不会,因为如果是个假地址,他们根本不需要写上去。”达尔文摇了摇头,“20世纪80年代之前,电脑资料库还不普及,很多城镇资料的记载更新起来都十分麻烦,所以一些人口不多的小村子,会合并到附近稍微大一点的城镇里进行记录。我怀疑阿什利这个镇子曾经存在,是后来被人为抹去了的。”
“要不我们再上暗网找找?”我挠了挠头。
“看来你被那个日本女人捅的这一刀还不够严重。”达尔文白了我一眼,“还嫌我们麻烦不够多吗?还敢招惹这些人?”
我被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达尔文叹了口气:“这里的实验对象最早的登记日期是1952年,所以我检索了1952年堪萨斯州的所有相关新闻,没有一条和这个镇子有直接的关系,但有几条报道……”
“几条报道怎么了?”沙耶加也把头凑了过来。
“有点可疑。”达尔文把电脑转向我们俩,三条旧新闻胶片截图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三条新闻所记录的事件,都发生在1952年8月16日到1952年8月17日的24小时之间。
第一条新闻,是一个美国民间的地震监测机构“地震探测者”对1952年发生在堪萨斯州的地震记录。
1952年8月16日3点20分,“地震探测者”探测到堪萨斯州(38°42'N,99°10'W)的地方发生了一次7.8级的强烈地震,并将地震监测信息汇报给有关当局。
8月16日8点,当局回应此次地震震中所在地区并非居民区或城镇,因此并无人员伤亡。
五个小时后,当局驳回“地震探测者”关于此次地震的信息,并称其地震监测数据有误,堪萨斯州当天并无地震。
第二条新闻,是一则民用喷气式飞机坠毁的报道。
1952年8月16日6点10分,某民用播种喷气式飞机在途经218号公路,沿着斯莫基希尔河向西南飞行时坠毁。驾驶员麦克·杰弗逊身亡。
据称,麦克在与地面控制中心最后一次联系时,曾称其周围出现若干个强对流云团,并驶进了“突然出现的”雷暴云。
“窗外有……黑色的雨……”这是麦克和地面控制中心失联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当天的气象监测局并没有任何风暴的监测记录。
第三条与其说是新闻,倒不如说是一则口述的往事。
1986年,一个叫摩尔的退休探长被邀请至加州的午夜电台节目。主持人让他分享他从警这么多年遇到过的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摩尔于是讲述了他在堪萨斯城做刑警的一段回忆。
1952年8月16日,是摩尔36岁的生日。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在他5点钟接到那个电话之前。
电话信号似乎受到了什么干扰,电波很杂,但他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急促的求救声。
“上帝啊,是那些苏联人,苏联人来了,呜呜……”
“嘿,小姐,冷静点。”摩尔立刻集中了注意力。
二战结束后,苏联就是美国的头号劲敌。当时美国全民都因为麦卡锡的极右言论陷入了“红色恐慌”,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身边的邻居、新调来的同事、新认识的教友会不会是苏联间谍。
“我是堪萨斯分局的巡警摩尔,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呜呜呜,我们遭到了袭击……”
“请您报出您的名字和所在位置。”
“我叫妮可,我们的村子被毁了,一个巨大的爆炸……和电视上,广岛的一样……”
摩尔内心一震,他想起来广岛核爆那段两分二秒的黑白影片,他和妻子在电视上看到过。
“你现在安全吗?你的位置在哪里?”
“呜呜,他们在屋子外面,被烧着了……他们被火海吞没了……”
摩尔就像遭到了雷击,他从声音分辨出,电话另一头的女孩应该年龄不大。
“妮可,你很勇敢,现在我需要你躲好,好吗?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吗?”
“我在学校的体育馆里……我躲在桌子底下……”
“很好,你先躲在那里不要出来,能告诉我你的学校在哪里吗?”
“学校在圣十字教堂旁边,在犀牛路上……”
摩尔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他所知道的地名,都没有圣十字教堂和犀牛路。
“你能告诉我离你最近的公路是哪条吗?”
“往东走是218号公路……往北走也许是40号。呜呜,我忘了……”
摩尔翻出地图,根据两条公路的交会地锁定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但依然很笼统。
“妮可……”
当摩尔想再问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爆炸声,在妮可的哭声背后,是其他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摩尔立刻把这个电话提高到一级警备级别,又通知了他的上司和分局的其他警官。
可他们把公路巡警和周边分局的电话都打爆了,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任何可疑事件发生。
没有爆炸,也没有其他报案;没有苏联人,也没有核武器。
于是分局将这件事定性为恶作剧。
只有摩尔,他不相信那孩子的哭喊是伪装的。可当他亲自去218号公路和40号公路搜索无果后,只能草草结案,最终不了之。
“同一个日期,同一片区域。”达尔文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和沙耶加。
“所以,阿什利小镇很有可能就在这片区域?”
达尔文点了点头。
从佐治亚州飞往堪萨斯州的机票大概80美金,如果买中转机票飞到圣路易斯,再坐灰狗巴士到堪萨斯城,只要56块就能搞定。
唯一的问题就是学校的课怎么办。
其实这个问题我不担心,因为我早就做好了退学的准备。达尔文也表示无所谓,因为他从来不担心他的绩点会影响大学申请。
“沙耶加……沙耶加也要去。”
“我也去。”坐在旁边很久没说话的迪克看着手上的硬币,说道。
“哐啷”一声,凯特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
她手里端着的沙拉掉在地上,玻璃碴儿碎了一地,菜叶子有一半撒到了泳池里。
“你又要去哪儿?”
“妈……我……”
“不许去!”迪克还没说完,就被凯特打断了,“你要留在这儿,你听懂了吗?你哪里也不能去……”
“妈,我已经18岁了,你无权干涉。”迪克一下急了,站起来拉住凯特的手臂,“我们进屋谈谈……”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凯特这次没有因为迪克的劝阻而妥协,她甩开迪克,不依不饶地走到我们面前。
“迪克不能跟你们一起去,明白吗?”她颤抖地环抱着双手,脸颊因为激动显得潮红,一双褐色的眼睛盯着达尔文,“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达尔文没有说话。
“听到了吗?”凯特又重复了一遍。
迪克看着凯特愤怒的脸,他又想起了四年级的那个午后,他抱着树干,因为尴尬而浑身颤抖。凯特指着树下的那几个男孩子歇斯底里地骂着:“你们这群没教养的东西,想把我儿子从我身边夺走吗?”
那些男孩子看着他,厌恶又漠然。
七年过去了,在凯特心里,他仍然是那个被人“唆使”而爬树的男孩子。
凯特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他爬树的原因。
也许对凯特而言,她唯一的渴望就是儿子能好好活着。
可对迪克而言,他只想交个朋友。
“妈妈,够了……”迪克拉住了凯特的手臂,把她往回拽了两步。
“你放手!放开!”她使劲推搡了一把迪克,“是他们几个教唆你这么做的吗?自从你认识了他们就再也不听我说话了……”
“妈妈,他们是我的朋友!”
“放开我!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凯特愤怒地吼了一句。
就在这时,凯特一脚踩在了碎掉的沙拉碗上。她的拖鞋底很薄,顿时条件反射地缩开脚,身子一个不稳,仰面朝泳池里摔了下去。
入秋后天气转凉,早就没人游泳了,两米深的池子里一点水都没有,脑袋着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妈!”迪克反应过来想拉住凯特,却已经迟了,情急之下,迪克朝泳池猛地一跨……
消失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目睹迪克的超能力,两秒之后,他出现在游泳池底。
迪克侧身躺在池底的瓷砖上,一只手拖住了凯特的头。他用肩胛承受了撞击,应该没有伤到筋骨。
“妈,你没事吧?”迪克把凯特扶起来。
凯特瞪大了眼睛看着儿子,隔了半晌才问:“你这样多久了?”
“呃,你说我的超能力吗?”迪克顿时有点沾沾自喜,“有好几次了,我还没掌握好窍门,但每次的持续时间都在加长……”
直到这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凯特问的问题有什么逻辑上的毛病。
她没有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或者“你哪儿来的这个能力”。
她问的是“你这样多久了”。
问这个问题,代表凯特对隐身这件事情并不陌生。
迪克还在絮絮叨叨着他身体的变化,凯特靠着游泳池壁看着面前的儿子,她的瞳孔渐渐收缩。
“妈妈,你怎么了?”迪克很快也发现凯特的反应不正常,但他以为老妈只是受到了惊吓。
“兄弟,搭把手,把我妈弄上去。”迪克对着泳池边上的达尔文喊道。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凯特从游泳池底扶到泳池边的台阶上,忽然她又问了达尔文一次:“迪克这样多久了?”
“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是十一年级下学期,大概是一年前。”达尔文算是回答了凯特,“第二次出现,是社团成立那一天。”
“疼死了……”迪克半躺在泳池下面哭丧着脸,原来刚才打烂的沙拉碗其中一片玻璃飞进了泳池里,恰好在他躺倒的位置。
“你没事吧?”沙耶加和达尔文爬下泳池把迪克扶起来,达尔文帮他脱下衣服,只见后肩上被划出了几道口子。
“旺旺,你去拿一下急救包,在卫生间的药柜里。”达尔文抬起头和我说。
“哦哦。”我站起来一转身,突然发现身后的凯特不见了,抬头就看到她正在朝别墅屋里走去。
平常要是发生这种情况,凯特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她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的儿子,按照中国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如果不是因为迪克以前生过大病,我真的会把凯特和那些盲目溺爱孩子的母亲画上等号。
可她今天似乎对迪克在泳池底的号叫充耳不闻,难道有什么比她这个宝贝儿子更重要的事?
凯特径直走进了客厅,我刚从卫生间里拿出急救包,就听到凯特颤抖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
“迪克开始了……他有了变化……我看到了……”
我心里一颤,脚步不自觉地停在卫生间门口。
凯特握着电话,极力压抑着自己不要哭出来,但我听见她的声音有浓浓的后鼻音。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说过这是第二代,你说过它很安全,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用了……
“你这个骗子!你是骗子!什么叫结果无法预计?!
“你是说我们的孩子,最后也会变得跟那些怪物一样吗?你是他的爸爸呀……”
我听到凯特歇斯底里的哭泣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达尔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凯特并没有发现我们俩,电话那头的人仍在说着什么,她拿着电话泣不成声。
“不,你不要碰他,不要碰我儿子!”突然,凯特的声音变了,她暴怒地对着电话低吼,“你不能带走他,我不会让你把迪克带去实验室!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儿子当成小白鼠一样解剖!我不听!上帝……你不能带走他,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砰”的一声,凯特把电话砸在墙上,摔得粉碎。我吓了一跳,手上的急救包掉在了地上。
“阿姨……”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些药到底是什么?谁会来带走迪克?”达尔文突然开口了。
凯特短暂地失了一会儿神,她看着达尔文,突然走了过来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带他走……带迪克走,好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从电视柜下面翻出一个包,里面全是迪克平常随身带的药瓶。
“这里的……能吃上几年。”凯特把乱掉的头发撩到脑后,“先避过这阵子。”
她又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一沓现金,一股脑儿装进书包里,递给达尔文。
“楼上保险柜里还有现金,带他走……”
“你还没回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达尔文没有接过包。
“你要钱吗?保险柜里的现金分一半给你,还有现金支票,也全部给你。”凯特没有回答达尔文的问题。
“迪克是我的朋友,我一分钱不要都会帮他,但你至少要告诉我我们在躲什么?”
“躲那些怪物,躲军队的人,躲爱德华……”凯特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救救我的孩子,别让他们带走他……”
“真的?!”迪克光着膀子从泳池里跳起来,在这之前沙耶加才给他的伤口消了毒。
“嗯,你妈同意了。”达尔文平静地说。
“老弟,你是怎么说服她的?”迪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宝贝,妈妈觉得你偶尔有一点自己想做的事,还是挺好的……”凯特从别墅里走出来,她刚洗了脸,极力表现得很轻松,“和达尔文一起去,我也放心。”
“妈!太棒了!你太酷了!”迪克紧紧搂住了凯特阿姨。
我看到了她眼角溢出来的泪水。
“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我们几个才走出迪克家,达尔文就拉住了沙耶加。
沙耶加的一张脸顿时红了。
“我们到那边去说吧。”达尔文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区公园,“你们先去前面的快餐店等我们。”
“哦。”我很识相地拉着迪克往快餐店走,不一会儿达尔文就和沙耶加走远了。
快餐店其实离小公园就是过条马路那么远,我咬着可乐的吸管,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达尔文能不能考虑跟沙耶加交往?”这是沙耶加去荒原客栈之前说的话。
达尔文向沙耶加承诺过,我们回来,他就告诉沙耶加答案。
为什么非要选今天啊?
他会跟沙耶加在一起吗?
我突然有一种五味杂陈、难以言喻的情绪,导致思绪七上八下、血压高低不稳、心跳时快时慢。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有一万个痒痒挠在给身上搔痒,却还是没找对位置的感觉。
“上校,你把我的这杯喝了,我去厕所。”
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不自觉地就往小区公园走。
没走几步就看到他俩站在草地上,我赶紧猫腰蹲进灌木丛里,露出半个脑袋。
达尔文在说些什么,太远了,我听不见。
沙耶加又说了些什么,但我还是听不见。
然后达尔文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给沙耶加戴上了。
我的心脏一阵狂跳。
然后沙耶加就哭了。
然后他俩就抱在了一起。
靠!
“靠!”我的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一滴水滴在了我的脑门上。
我抬头看到一脸悲怆的迪克。
“上校,你为什么在这里?”
“中尉,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上厕所出来,刚好路过。”
“我们刚才喝可乐的餐桌旁边就是厕所。”
“好吧,我就是八卦不行啊?那你又哭啥?”
“是不是你们亚洲女生都喜欢身材苗条的男人?”他一脸比吃了屎还难看的表情。
“喂,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啊。”迪克突然抬头跟我说——自从我俩回到快餐店,他就趴在桌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你放心,就算我告诉沙耶加,她也不会信的。”我白了迪克一眼,但看到他郁郁寡欢我又有点不忍,“你……你不是说自己一身是胆,为什么不去试着跟她表白呢?”
迪克的棕色眼睛看起来有些自嘲:“我怕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
我有点后悔我这么问,毕竟如果沙耶加喜欢的不是迪克,他再怎么去告白也没用,只会徒增尴尬而已。
“喂,你喜欢沙耶加什么?”一问完我又后悔了。
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她……很温柔。”迪克一阵脸红。
“我温不温柔?”我突然歪着头问。
“我不想被打,但也不想骗你……”
“男的都喜欢温柔的?”我翻了个白眼。
“沙耶加她不一样。”迪克挠了挠头,“以前从来没有人在乎我说什么、在乎我怎么想的,但她不一样……你懂吗?”
我摇摇头。
“无论我说什么,她总是会很耐心地听完,她会说我很厉害,鼓励我讲下去。”
“这不能是你喜欢她的理由吧。”我翻了翻白眼,“沙耶加是很懂礼貌的人,她的教养让她对谁都这样。”
“是啊,她对谁都这样。其他人总叫我迪克,叫我大奶,叫我肥猪、基佬、娘娘腔……但她从来没有取笑过我一个字……”
“原来你这么玻璃心,那我以后也不这么叫你了。”
“没事,我习惯你这样叫我了。我好得很,睡一觉就好了。”迪克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抓起一块比萨放到嘴里,还没嚼又吐了出来。
“唉,要是再这样吃下去,没有女孩子会看上我了。”
我刚想安慰他,他又瞬间把比萨塞到嘴里:“呃,反正沙耶加和我也不可能了。”
“你给我吐出来!”我从他嘴里把比萨使劲拽出来,“上校,你的尊严不会疼吗?怎么就这么轻易放弃!这样,星条旗是永远没办法插上敌人的土地的!”
“但有些地方注定是别的国家的领土啊……”
“即使是最坚固的马奇诺防线,只要凭借技巧绕过去都能取胜!你怎么就确定他们是真爱呢?搞不好达尔文是个纸老虎而已!你不去挖一下墙脚,怎么知道他们是拆不散的真爱呢!”
“呃……中尉,我觉得你说得有点道理,”迪克吞了口口水,“但现在马奇诺防线就在你后面。”
我发誓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尴尬的瞬间。
公共场合教唆人挖墙脚,被当事人撞破是什么感觉?
在古代,可能会被浸猪笼。
就算在开放的美国,应该也会被骂吧。
“谁是纸老虎?”
达尔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的,我顿时从头顶麻到脚后跟。
“呃,今天天气很好,能见度很高,室内湿度很适合人类生存……”我一边结结巴巴地回答着,一边慢慢退到迪克身后。
“沙耶加呢?”迪克看了一眼门口,回来的只有达尔文一个。
“她回家了。”
“啊?”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让她回家的,我让她不要去了。”达尔文镇定地说。
“为什么?!”迪克手里的可乐洒了一地。
“她和我们不一样。”达尔文耸了耸肩,“她跟我们出来这么久,她父母会怎么想?沙耶加已经两个星期没去上补习班了。”
我猛然想起沙耶加妈妈在让她退社的时候说的话:“你不知道我在我女儿身上花了多少时间!她跟你们不一样!”
现在想起来,她一连两周都没去补习班,她爸妈肯定已经炸了。
“沙耶加应该不会被她老爸老妈关禁闭吧……”想到这里,我担心地说。
“刚才她也不肯回去,说要是回去可能就出不来了。”达尔文说,“但我告诉她,如果她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就应该回去给她父母一个交代——这才是成年人的做法。”
“可你明知道她回去就绝对出不来了,”我有点不甘心,“你明知道她就想要跟你在一起……”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我要再往下说迪克可能就要哭出来了。
“所以呢?”达尔文停下打电话,挑眉看着我。
“呃,我……我觉得你们在一起很合适。你们都是学霸,你能保护她……”我嗓子发痒,有点说不下去了。
“你觉得我和沙耶加很合适吗?”达尔文的声音没有温度。
我突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啊?
他俩就是很合适,怎么看怎么合适,怎么样也比我合适吧?
我也来不及想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抬头迎上了达尔文的眼睛,非常诚恳地说:“对,我觉得你和沙耶加特别合适。”
“中尉,我突然觉得我以后都不想吃比萨了,”迪克突然站起来,“也不想再和你说话。”
我才意识到我是个傻瓜,迪克还在这里。
我到底在干什么?前五分钟怂恿迪克去挖墙脚,后五分钟又说人家很合适?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迪克就走出了快餐店。
“如果你觉得我的决定是错的,你可以自己去找沙耶加。你可以说服她跟我们一起去,”达尔文合上电脑站起来,“一起去送死。”
“你要去哪里?”
“去车站。”
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出了门口。
快餐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莫名其妙地,眼泪就往外冒。
我似乎听到心里咔嚓一声,就好像某样特别宝贵的东西碎成了渣渣。
那时,我还不理解,成长最艰难的,不是去经历重重磨难与矛盾,而是在经历这一切之后,一层一层拆掉心中的门,拆掉保护自己的壁垒,然后去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逃避与谎言,恰恰才是最容易的。
我只能努力地吸着鼻涕,安慰自己也许有一天长大了,心就会坚硬得像石头一样,会笑着把现在的悲伤当成一件幼稚的小事。
可是我不会再长大了,我的生命没有给我留下长大的时间。
小镇入秋后一直在下雨,我还剩下三个多月。
我擦了擦眼角,摸出M送我的硬币攥在手里。我不能在三个月里完成很多事情,我只想把她带回来。
我收好书包,跑出快餐店,跟在达尔文后面。
我们冒着雨跑进车站,迪克已经湿乎乎地坐在候车区,三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怀揣着心事。
如果有人想见识一下美国人民的底层生活,去灰狗车站是个不错的选择。车站的外面平均每半小时有一单毒品交易,穷人总能算出最省钱的车票穿越美国,偶尔还能见到北方小城的年轻人带着滑板和烟草北漂,更多的是睡在候车大厅座椅上的流浪汉。
“这位哥们儿,能赞助我20元去戒毒所吗?”一个梳着脏辫儿、穿着大T恤的流浪汉向迪克伸出了手。
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尴尬,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的戒毒经历。
“我决定戒毒是因为她上星期死了,离我而去了,因为我,我不但打她,还用烟头烫过她。现在我知道错了,我想去戒毒所,最近的一家在南卡罗来纳州,我只需要20块,我想有个新的人生。”
流浪汉又转向达尔文,他也不嫌弃地板脏,直接坐到了达尔文脚边:“我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我在越南服兵役,他们都吸毒,从队长到我们这些炮灰,不吸不敢上战场,我的毒瘾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我看着他无助的眼神,心里有点可怜,刚想把钱包里仅剩的20块钱拿出来,就被达尔文拦住了。
“之前我每次来这里坐车,都能碰到他。他不是第一次要钱去戒毒所了。”达尔文用中文跟我说。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到候车大厅的喇叭里传来了声音:“去往亚特兰大机场的旅客,请在B3出口集合,请拿好您的随身行李……”
天已经全黑了,我们冒着雨跑上车。那个流浪汉一直跟着我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往事,直到司机宣布开车了,才不甘心地离开。
“请等一下!”一个模糊的声音在雨中大喊。
是沙耶加!
迪克直接就从座位上跳起来了,他几乎冲上去抓住司机的方向盘:“停车!是我的朋友!”
“我的眼睛还没瞎。”司机翻了翻白眼,把车停在了出站口。
沙耶加浑身湿透了,刘海儿粘在脑门上,长发一缕一缕地贴着后背,被车上的空调一吹就开始瑟瑟发抖。
迪克连忙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件夹克给她穿上,我也拿了浴巾给她盖住了腿。
“我们都以为你回家就会被爸妈禁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沙耶加有点羞怯地低下了头:“无论如何,最后他们妥协了。”
沙耶加用浴巾擦干头发,我看见她修长的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那是在荒原客栈清水给她的戒指。
“当它代表的价值大于它本身的价值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这是清水把戒指还给沙耶加时说的话。
戒指应该是纯金的,套在沙耶加的手指上有些大,上面有一个复杂的纹章,中间刻着一朵圆形的菊花。
达尔文给沙耶加戴上的,应该就是这枚戒指吧?我极力抑制着自己不要回想小公园里的事。
“怎么了?”沙耶加似乎留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的手。
“沙耶加……你的戒指真好看。”
“嗯,这是我们家的家传之物。”沙耶加看着戒指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达尔文说,“我想清楚了,M对沙耶加也是很重要的朋友,迪克和汪桑也是,你也是。沙耶加不能让你们去冒险,自己安全地躲起来,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达尔文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但嘴角不经意地上扬了:“你怎么活在日漫里啊,这么热血。”
“十分抱歉……”
沙耶加的脸一阵潮红,还没说完,迪克就打断了她的话:“沙耶加公主,上校会保护你的!”
沙耶加被迪克的玩笑吓得一愣,隔了几秒才扑哧地笑出来。
“那拜托你了,上校大人。”沙耶加又用日语讲了一遍,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我们几个都笑起来。
之前的如鲠在喉,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了。
之后几个小时,灰狗巴士在雨中的高速公路上穿梭着,我们在空荡荡的车厢后座睡得东倒西歪。
到亚特兰大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在直接买票上飞机和住一晚再出发的二选一中,投票决定了立刻启程。
“飞往亚特兰大的飞机,最快起飞的一班是清晨6点40分,四个人的机票总共870元。”票台上办理购票的是个精瘦的小哥。
达尔文在把手伸进书包的一瞬间愣住了。
凯特给我们的钱和药全都不翼而飞,书包后面多了一个两寸长的口子。
“糟了,是刚才那家伙,他划了我的书包!”我和达尔文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车站的那个流浪汉。
“什么东西不见了?”迪克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和达尔文。
钱不见了还好说,我们东拼西凑肯定能凑出机票钱,毕竟我和沙耶加的户头上还有点钱。
但药不见了,迪克怎么办?
“你……身上的药还剩多少?”我强作镇定地问迪克。
“干吗问这个?”迪克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很配合地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子晃了晃,“不到半瓶,能坚持个十天吧。”
“如果不够怎么办?”我自言自语地说,“我是说,如果我们十天回不来……”
“放心啦,我爸当时拿回来好多瓶,在我家客厅里,吃两三年都够,我快吃完的时候让我妈寄过来就好了!”
我和达尔文立刻出了一头冷汗。
我们不会把迪克害死吧?
“机票钱先刷我的卡吧,你们到时候把钱转给我就行。”沙耶加掏出了自己的储蓄卡,递给售票员。
我无力地跌坐在机场大厅的椅子上,已经是半夜了,亚特兰大机场的人并不多,偶尔有来来往往的几个,也是拖着行李出站的。
忽然,我发现一个急匆匆的人影,他一手拿着一沓票根,一手拖着行李,往问讯处跑去。
难道又是我的幻觉?我急忙揉了揉眼睛。
“张朋!张朋!你别跑!”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着。
我和张朋大约相隔两百米,好死不死机场又开始放广播了,我的声音瞬间淹没在广播里。
“汪桑,你怎么啦?”
“我看到……我看到我以前在中国的那个朋友了!”我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是说,上次在考场看到的那个吗?”沙耶加也跟我一块儿跑过去。
“嗯。”我抿了抿嘴。
张朋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机场?上次我在AIME考场外面见到他是不是眼花了?我在心里打着鼓,总算跑到问讯处隔壁。
“张朋!”
排在队伍后面的人转过头来,这次真的不是做梦,真的是张朋!他看到我先是吃惊,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