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鬼市开始在幸存者之间流传,也就是最近这大半个月。我想这跟现在危机慢慢趋于稳定有直接关系,因为活人的减少,那些感染者不再像潮水一样追着人涌来涌去,这些没有智力的死物只凭追逐血肉的本能驱使,当没有活的目标的时候,它们会在曾身为人类时最熟悉的地方游荡,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够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工业区苟延残喘的重要原因。
有人类就会有市场,就会产生交易行为,这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曾经不断地有哲学家认为市场是错的,是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而形成的,因为市场的存在造就了贫富差距,造就了剥削,他们认为只要消灭了市场便能世界大同,便能进入共产主义,便能人人平等了……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各种脱离市场化的社会形态,最终都以大败而告终,而且这些尝试无一不给人民造成巨大苦难。
现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交易显得更加重要起来。事实上,从感染者爆发到现在,各种交易一直都在进行中,因为每个个体,获得多种物资可供自给自足的可能性越来越低,往往甲今天获得了一些粮食,却没有火种,而乙得到一些药品,却没有食物,丙则有火种有食物,可是有人得病了……
只是现在的交易行为没有任何的规则,也没有保障,没有任何人会约束买卖双方的行为,没有工商、没有消协,甚至连黑社会也没有,所以更多的时候,当交易的对象比自己弱小或强大,交易往往会演变成一场抢劫。
而鬼市,据说就是一个有规则和保障的地方。
传闻钱潮市以前的某位强权人物,在最后一次城市保卫战之后没来得及过江,于是便收拢了一些同样没能过江的溃兵、武警、警察和公务人员,盘踞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个机电市场内。因为势力大,也是官方背景,一些类似我们这样的幸存者便开始在他的势力范围庇护下设点交易,一来二去,形成了一个自发性质的交易市场。
三毛早就嚷嚷着要去鬼市了,我们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去,一是因为过去一段时间食物还算充裕,二是因为我们这片工业区和建材市场之间隔着一个城中村。
“一边是钱朝江,一边是更危险的闹市区,这个村子无论如何我们都避不开!”我们聚在回廊下面,围着一张钱潮市地图,老吕用手指戳着地图说。
“我远远地看过,那一带都是老尸,我们只要小心点,应该没什么问题。”三毛回答。
“应该?”大力大幅度地摇着头说,“这里都是开阔地带,哪怕是老尸,数量多也一样被围住。”
新尸和老尸是我们自己总结出来的概念,指的并不是感染者被感化时间的新和旧,而是感染者的身体使用情况。病毒刚爆发的时候,人们对这些诡异的不死者有着各种夸张的不切实际的猜测,很多时候,感染者被传闻绘声绘色地渲染成具有超人的能力:非凡的力量,闪电般的速度,甚至会各种异能、法术等等。这些恐怖的传说也在危机爆发初期给民众造成了巨大的恐慌,从而也间接导致了抵抗军的大溃败。
也有人说感染者不堪一击,它们速度极慢步履蹒跚,连站也站不稳,一个小孩都能把它打败。当然这种论调只出现在早期为了给人们打气而编排的电视新闻上,并没有多少人相信。
现在据我们的观察,感染者归根结底还是人类的身体,它们所拥有的力量速度等等,并不会比它们占据的身体生前所具备的更强或更弱,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人类在运动过程中会感到疲劳、疼痛,那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在告诉我们——要停下来休息了,如果再继续很可能会撕裂肌肉、扭伤关节、磨损骨骼等等……但感染者不会,它们对身体的使用没有丝毫的节制,所以在它们占据的躯体状况尚好的时候,它们会表现出极其强悍的力量和速度,它们能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数小时,但随后,它们的身体会因为自己无节制的使用,以及外伤引起的伤口感染、腐烂而每况愈下,这个时候,就是我们说的老尸了。
“再说万一有一两个新尸呢?”大力继续说,“可别忘了昨天的徐阳啊。”
“哪有不冒风险的?要按你说的,咱们就干脆躲着等死了?”三毛马上反驳。
“不是等死,我的意思是要从长计议!”大力也提高了嗓门。
正在我们都犹豫不决时,突然背后一个声音说:“我知道有条路可以走,还很安全!”
我们都齐刷刷地转身,只见是之前从不参与出外勤的刘国钧,他的两只手撇在身后,有些得意扬扬地看着我们。
“什么路?”我奇怪地问。这刘国钧自从加入我们便以各种理由逃避出外勤,甚至宁可让自己的妻子代替,对这样的讨论更是能躲就躲,没想到今天却主动凑上来了。
“那里有一条隧道,是我招标做的……”
“隧道?什么隧道,我怎么没听说过?”三毛问。
“还没完工……”刘国钧背着手迈着八字脚走过来,拿出一只手指着地图说,“从这里,到这里……”
“刚好穿过了村子?”大力惊奇地说。
“嗯,就是为了越过这个村子,那里的老百姓,都是刁民,我们要修路,稍微动一动,他们就去上访,就去闹,动迁成本太大了,所以干脆设计出了这个方案,修一条隧道直接穿过村子,呵呵,这下他们傻眼了,一分钱拆迁款也拿不到!”
“别扯那些没用的!”三毛打断刘国钧的卖弄,“那能走吗?不是说还没完工?”
“隧道主体已经贯通了,路面也已经铺好,就差照明工程了,而且两头都砌了障碍墙,不会有感染者进去。”
“那行啊!”大力高兴地往后捋着头发,“具体地址在哪儿呢?”
“我是那里的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地形我熟悉,我带你们去!”刘国钧轻松地说。
“什么?”我们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第二天雨停了,我们一早便带着东西出发,这次我们几乎是倾巢而出,除了冯伯、陈姨、王凯西和李医生四人,所有人都出动了。
刘国钧说得没错,地下隧道确实存在,和之前大多数莫名其妙的市政工程一样,它隐藏在一堵刷了一些“中国梦、钱潮梦”“美丽钱潮,休闲之都”之类标语的墙壁后面。隧道里跟我们预想的一样阴森恐怖、踟蹰难行,大部分路面都有没过膝盖以上的积水,里面无穷无尽般的黑暗让我产生了一些恐怖的联想,但仅此而已,里面没有感染者,连一条野狗也没有。提心吊胆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走出了隧道。
“没有感染者……也没人。”三毛从门缝中伸出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们跟着走出门外,外面阳光明媚,这是我和三毛加入团队以来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陌生的环境竟然让我感觉有些恍惚起来,油然而生出一些莫名的疏离感,觉得自己只是个过客。
这一带是钱潮市有名的脏乱差地段,除了这个机电市场,还有建材市场、汽配市场等其他的几个专业类市场。这里路面狭小、破败,各种建筑如积木一般毫无规划的见缝插针,胡乱堆积在一起,天空布满蛛网一般的电线,脚下污水横流,就像城市的文明从来没到过这里一样。
而在危机之前,这里麇集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们白天在各种市场里凭自己的本事讨生活,晚上就消失在他们租住的城中村,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除了有需求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记起过他们,城市所有的荣光似乎与他们也没有丝毫的关系,除了偶尔发生恶性治安事件能吸引一下大家的注意,这里就是被遗忘的地方。
但现在,这个臭名昭著的地方却成了一个权力中心。我们还没靠近机电市场,便被它的气势镇住了。原先肮脏破旧的大门外,密密麻麻放置了好几排的钢铁拒马,拒马上面还焊了一些钢筋尖刺,整个大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豪猪或是刺猬。大门更是被整个封死,只在大概一人高的地方留了一排射击孔,大门上面的屋檐上,设置了两个沙包围起来的机枪位,形成了交叉火力。
“嘿!你们干什么的?”正在我们呆呆地看着这个大刺猬不知所措的时候,屋檐上突然站起一个身穿迷彩服的人对我们大喊。
“我们是来交易的!”三毛大声回答。
“过来!”屋顶上那人招招手说。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那排铁刺拒马,我看到一些尖刺上泛着暗红的颜色,不知道是铁锈还是血迹。
刚走到门前,上面就垂下来一架梯子。
“两只手都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慢慢上来!”还是那个人朝我们喊,“不要做额外的动作,不然子弹可不长眼!”
我向上一看,只见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们,我心里一阵慌乱,转头看看三毛,他也正好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也极其恐慌。
“放心!”上面的人像是知道我们怎么想的一样,“只要别乱动,我们不会开枪的!”
“来都来了!”我听见三毛轻轻嘀咕了一声,一耸身上了梯子,我也只得跟了上去。
“别慌,把手举在头顶!”等我爬上屋顶,那人又说道,声音里透着一种程式化的熟练。
后面的老吕等人也爬了上来,我们在屋顶站成一排,都高举双手,像是等待着要被枪毙的犯人。我偷偷瞄了瞄周围,只见大门的顶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小的军工厂,除了那两个用来威慑别人的机枪位,后面还有一整排用沙包叠出来的射击位,再往后则是用钢筋搭建的一个巨大的楼梯斜坡,上下非常方便。
“一个一个来,把包放下打开!”跟我们说话的应该是个小头目,我看他肩上戴着四级军士长的肩章。
三毛手护着包犹豫了一下,军士长马上说:“第一次来?放心,不会抢你的,但是要收税,懂吗?”
三毛又拿眼看看我,我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这才从肩上卸下背包,放到地上打开,军士长蹲下身子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拿走了一支风油精和一支皮炎平。
“到你了,把包放下!”军士长指着我说。
我只得听话地放下我的背包。
“包不错!”军士长指着我的始祖鸟背包点头赞许。
贵重的东西都在三毛背包里,我的包里则是我和三毛的私人物品,军士长挑了半天,只拿走了一卷纸巾。
后面老吕大力刘国钧等人挨个被搜查了一番,都被拿走了一两样东西。我们虽然心疼,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人家也确实没太过分,只得在心里咒骂两声算了。
搜完包,军士长又叫俩人潦草地搜了我们的身,按他的说法是里面不准携带枪支。幸亏我们预料到枪这种十分宝贵的东西会引起太多人的觊觎,所以根本没带出来。军士长对我们的粪叉子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东摸西看了好一会儿,又详细地问了它的功能和用法,之后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但当听到它的发明人已经被感染者啃死,他的脸上露出了非常遗憾的表情。
“偷东西砍一只手!抢劫枪毙!不许强买强卖!”军士长向我们介绍鬼市的规矩,之后大手一挥,指着下面一大片空地说,“只能在这广场上交易,别乱跑,不该进的地方别进!”
我们唯唯诺诺地应了,收拾了东西向下走,经过那两个机枪位的时候,我忍不住偷眼往里看了看,那些瓦蓝的枪机和橙黄的子弹让我不禁心生羡慕。
“样子货!”下了斜坡,三毛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吓唬人的,就一个弹药箱,扣两下扳机就没了。”
这里原本是建材市场的内部停车场,地方很宽阔。我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市场主体建筑的回廊下面,稀稀拉拉地站了一些人,还有零零落落的几个地摊。
还没等我们走近,就有几个人围上来,一路跟着我们,七嘴八舌地说:“有抗生素吗?阿莫西林、头孢氨苄、先锋……”“纸巾,大量收纸巾,价格好商量……”“红薯要不要?质量好的很,没一个烂的。”“绿豆、红豆、黑豆……各种干豆子,耐储存营养又好……”
一刹那,我有一种熟悉又温暖的感觉,就像危机之前在电脑市场门口一群大妈追着我推销盗版游戏、日本A片一样。
“黄牛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啊!”三毛感慨了一句。
“哥几个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啊,咱们给你估估价,你嫌少可以不换嘛,没关系,这里陈市长管着呢,谁也不敢乱来!”黄牛还是絮絮叨叨地跟着。
我们连连摆手,快步前行。这些人我知道的太清楚了,一开始说得天花乱坠,一旦你把东西摊开,就很难脱身了,而且绝对把你骗的连骨头渣子也不剩,刚才那军士长说了,规矩只是不能偷不能抢,不能强买强卖,骗子他们可不管。
黄牛们跟了一阵,见我们态度坚决,便也慢慢散去。这时候我们才停下来打听小牛郎的情况。
出人意料地是,问了好几个摆地摊的摊主,都不知道这小牛郎的来头。直到我们隐晦地说出他所从事的行业。
“武林门小牛郎?”这个卖衣服的摊主茫然地挠着头,“做皮肉生意,你们说的不会是老鼠吧?”
我一听这名号就知道摊主说得没错,那小牛郎贼眉鼠眼的样子,可不像一只小老鼠嘛。
“可不巧,今天他不在!”那摊主脸上露出一股暧昧的笑。
“不在?去哪了?”三毛急了。
“今天不是礼拜天嘛,上教堂做礼拜去了!”
“什么?他一拉皮条的还搞宗教信仰呢?”三毛瞪着眼不敢相信地说。
“可不是嘛,那些传教的说现在就是圣经里写的世界末日,说感染者是上帝派来惩罚我们的,只要信教就能得救了。很多人都信呢,你瞧,往常这儿可热闹了,今天就这么几个人……”
我心道一声原来如此,刚才一直在疑惑这声名在外的鬼市怎么就这么零星的几个人。
“那怎么办?”我们几人走到一边商量,大力皱着眉头说,“要不咱明天再来?”
“那不还得再收一次税?”老吕摇着头说:“不划算不划算!”
“先问问吧,看看行情,要是可以就换,也不一定非得找小牛郎!”我说。
“嗯,也只能这样。”众人都点头。
“诶?刘国钧呢?”林浩突然喊道。
我在人堆里转了一圈,发现刘国钧真的不见了,这家伙今天也没怎么说话,大家又都嫌恶他,以至于我们都没发觉他不见了。
“刚收税的时候还在呢。”杨宇凡咕哝着说。
我四下张望,远远地看见一栋写着“五金水暖”几个字的楼房门口,刘国钧正朝一个卫兵说着什么。
“在那呢!”我指着那个方向说。
大家都转过头看,只见刘国钧不住地朝那卫兵摆手作揖,好像在求他什么事,可那卫兵就是绷着脸不停地摆手,看样子是坚决不同意,说了一会儿,似乎是卫兵不耐烦了,重重地推了刘国钧一把,把他推了个屁蹲。刘国钧拍拍屁股站起来,也不生气,但再也不敢上前了,可似乎又不愿意离去,仍旧站在那门前不远处来回逡巡。
“这老小子干吗呢?”三毛撇着嘴一脸憎恶地说。
“管他呢!”我往地上啐了一口说,“咱回去也别叫他了,把他扔这儿得了。”
“算了算了,跟这种小人计较什么……”大力打圆场说,“咱抓紧干自己的事。”
可是现在市场上可供交易的货物实在是乏善可陈,而且要价极高,除了我们带去的两瓶抢手的伏特加,换回了十斤玉米、二十斤红薯,其他的妇科病药品、安全套都只肯出低的离谱的代价,甚至有个黄牛一直缠着我们,想用五六斤面粉把我们的货物包圆了,惹得三毛差点没跟他打起来。
除了食物,其他有用的东西也寥寥无几,我自己用一瓶润肤乳换了三盒牙线,又用半卷卫生纸换了一堆童装,准备带回去给小凯西。
我早早地没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看着三毛蹲在地上对着一堆用钢筋和气门芯胶管做的弹弓挑挑拣拣。这时,我看到刚才刘国钧纠缠的那个卫兵的门后面出来了几个人,包括刚才收我们税的那个军士长,中间围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我看到军士长一边跟中年男人说着什么,一边还用手指着我们这边。
刘国钧见这几个人出来,马上迎了上去,一边跟着走,一边还用手比画着朝那中年男子说着什么,但那男子只是看了他一眼,根本没理睬他,旁边马上过来两个军人打扮的人把他推开了。
我看着这几个人朝我们的方向走来,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往这边走罢了,但等他们越走越近,我慢慢确定他们确实是冲着我们来的,我连忙拉了拉三毛的衣服。
“干吗?”三毛不满地站起来。
我朝那几个人来的方向努了努嘴。
三毛一下紧张起来,我看到他的手悄悄地放到插在腰间的砍刀刀柄上。这时大力老吕等人也察觉到了不对,都向我们靠拢过来,一直在我们附近晃悠的黄牛见到那几个人,也像老鼠见了猫,一下全散了,几个摆地摊的摊主满脸愕然地看着我们。
我看到那几个士兵胸前都挂了一把95式突击步枪,手都放在枪把上,面无表情地向我们走来,我的心脏不争气地怦怦跳起来,拽着刀柄的手心满是汗水。
“陈市长,就是他们。”这伙人在我们面前几米的地方站定,军士长指着我们对那中年男子说了一句。
原来他就是鬼市的实际控制者!竟然还真叫起自己市长来了。我一边腹诽,一边上下打量,这个陈市长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头短发,但又不是太短,四方脸,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脸上干干净净没有留胡须,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西裤,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领导模样。
但是在现在,他的这副样子实在是太不普通了。现在的每一个人都是顶着一头肮脏打结的乱发,胡子拉碴,身上到处都是泥垢,没人穿白色的衣服,就算是穿了也早变成黑褐色了,而这个陈市长,光是这副清清爽爽的样子就把我们都镇住了,甚至让我有些自惭形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