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前。
我独自一人坐在这座城市规模最大的一个海鲜大排档里,原本约好的道长和三毛一个都没出现,我也不急,自己点了一盘白灼章鱼,一盘葱油海瓜子,一碟血蛤和两瓶冻啤酒自斟自饮。不知道是酒精带来的微醺,还是周围鼎沸的人声,让我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我觉得早上那个恐怖的活死人像是自己做的一个梦,或是看的一部电影,我甚至渐渐开始相信那个警官说的话,那是某种毒品带来的副作用。
直到入夜,三毛才姗姗来迟。“寿桃”还是挂在他身上,他们走进海鲜城东张西望,看到我便笑着朝我猛烈地招手走来,我看到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
这个女的上身穿一件淡灰色圆领T恤,下身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扎了根马尾干干净净地披在脑后,瓜子脸,略略化了个淡妆,身材娇小玲珑,但透着一股利落的英气,这些气质跟我们平时交往的姑娘完全不同,我不禁朝她多看了两眼。
“怎么才来!”等他们走近,我高声地向三毛抱怨。
“嗨!别提了……”三毛殷勤地把我对面的两把椅子拉开,让两位女生坐下,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又伸直了手臂大喊,“老板,加菜!”
等老板过来,他也不看菜单,熟门熟路地点了一些海鲜和啤酒,这才转过脸跟我说,“开了一下午会,说什么要展开大规模反吸毒专项整治,要我们挨家挨户地入户排查吸毒人员,真邪了门了!”
“是不是查浴盐?”我心里一激动,追问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什么浴盐,你怎么知道的?”三毛拿起我的啤酒喝了一大口。
“哦……电……电视上看的。”我掩饰似的喝了一口酒。
“别提那个了,我给你们介绍下,这是Selina……”三毛指着“寿桃”,“Selina的小姐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三毛把手指往旁边挪。
“我姓李。”那姑娘淡淡地回答。
“哦……”三毛略显尴尬地拖了个尾音,接着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朝我挤眉弄眼一番,我懂他的意思,哥们给你找的妞儿不错吧。
不一会儿,酒菜陆续上来,三毛给“寿桃”Selina倒上酒,又要给那李姓姑娘倒,但被她伸手拒绝了,“我从不喝酒。”她还是淡淡地说。
三毛也不以为意,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和Selina在一旁卿卿我我起来,没多久俩人便陷入了互相喂食的忘我境地。
“咳咳……”我假装咳嗽一声,开口对对面的姑娘说,“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Maggie Q?”
“这么久才想出这么一句?你不是金枪小王子吗?”Maggie Q嘴角一牵,略带轻蔑地说。
“不不不……你不要把这当成是一种恭维或者搭讪的俗套话,事实上我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而且相比之下,你比Maggie Q好看多了,我只是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标的物来赞美你的天生丽质和巧夺天工。”
她笑了,就像是花朵在瞬间绽放,不知道是酒精还是别的原因,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笑容无比动人,甚至让我有些目眩神迷,我呆了一呆,连忙喝了口啤酒掩饰自己的窘态。
还好,适时出现的道长化解了我的尴尬。
“怎么了道长,你这是偷谁东西了还是鬼子进村啊?”三毛率先看到鬼鬼祟祟、左顾右盼进来的道长。
道长循声看到我们,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在我另一侧抓了把椅子打横坐下,大口地喘气。
“怎么?让狗给撵了?”我给道长倒啤酒,还没倒满他便一把夺过一饮而尽,之后又开始左顾右盼,惶恐不安。
“咦?该不会真调戏良家妇女了吧?”三毛看着道长奇怪地说。
“没有没有……”道长连忙摇头,解释说,“跑急了,怕晚了你们不高兴。”
“对了道长,你以前老提起的那些事……”
“啊?没有没有……”我还没说完,道长便急着打断我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我正纳闷呢,却突然感觉桌子底下的腿被踢了一脚,然后一只手蹭上了我的大腿,我一转头,看见道长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悄悄地把手垂下桌子,感觉到道长把一个纸团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我……我还有事……你……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道长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咦?这不像你啊,你一向都是酒足饭饱快买单才走的呀?”三毛揶揄道。
“没有没有……开玩笑开玩笑……”道长语无伦次地嘟哝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是左顾右盼、鬼鬼祟祟。
“这家伙,今天这是冲邪撞煞了?”三毛指着道长的背影说。
“他一贯如此,神神道道,今天早上还跟我说前阵子什么飞机上出了感染者的事。”我不露声色地把纸团藏在裤兜里,夹了一筷子雪菜蒸黄鱼放到嘴里咀嚼。
“感染者?”Maggie Q突然神情一凝,“什么感染者?”
“对啊,什么感染者?”三毛也来了兴致,手舞足蹈地说,“是香港电影里只会双脚跳,伸着手臂掐人的那种,还是美国电影里满脸烂肉,嗷嗷叫着要咬人的那种?”
“应该是咬人那种……”我心不在焉地说。
“那好啊,到时候咱就不用上班了,天天打感染者玩儿!”三毛没心没肺地喊着说。
“是啊,那时候估计也没人管了,商场里名牌包包,名牌首饰都随便拿了……Darling,记得给我抢个卡地亚手镯哦……”Selina嗲声嗲气地对着三毛说。
“没问题,到时候整个商场给你包圆喽,你想要什么挑什么……”三毛也学着她的语调说。
“你太好了。”Selina越过满桌子菜凑上嘴去吻三毛。
“你信吗?”我正满头黑线呢,冷不丁听见对面Maggie Q淡淡地一声问。
“什么?”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感染者,你信吗?”Maggie Q盯着我又问。
“我……”我一时语塞,想到上午看到的那个断了半根脖子还在嗷嗷叫的怪物,突然打了个冷战。
“我去上个洗手间。”我站起身来向厕所走去,进了厕所,我找了个空着的隔间进去,掏出道长塞给我的纸团摊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快跑!”
当天晚上,没有人再提起感染者。三毛和Selina两人旁若无人的腻了一晚上。我则心事重重地喝了一晚上酒,寡言少语,心里老是惦记着道长留给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跑?为什么跑?往哪儿跑?我不停地环顾四周,周围的食客一拨拨地来又一拨拨地走,大家要不低头吃喝要不高谈阔论,谁也不像是要害人的样子。
我虽然疑惑,但却不恐慌,任何一个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往往都缺少那种稍有风吹草动便要逃命的本能。况且道长这人有不靠谱的前科,2012年,他带着全套的求生装备,硬拉着我跟他两人坐在车里在郊区待了整整一晚上!不仅如此,他还有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他声称自己已经洞悉了宇宙的真相,外面有很多的秘密组织觊觎他的研究成果,都对他虎视眈眈,以至于大街上有人朝他多看了两眼,他都能紧张半天。道长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紧密联系的,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很可能彼此之间互为因果,世界看似庞大、繁杂、随机,其实都是依着固定的规律在运行,只是核心的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买单!”三毛一声大喝把我从沉思中拽了出来,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数出几张纸币拍在桌子上,大声对老板说,“开张发票,抬头写××保险公司!”
“时间还早呢,接着去干吗?”人刚站起来,Selina便过来挂在三毛身上,摇着他的手臂说,“要不咱K歌去?”
“K啥歌啊,下午开会说了太多话,嗓子都冒烟了……”三毛打了个酒嗝接着说,“干脆,咱们去阿源家看电影吧,他那套家庭影院多棒啊,中午你也见识过了不是?”
Selina难得的红了一下脸,嬉笑着挥着拳轻轻打了三毛几下,又转过脸对着我说:“行啊,你家都有什么电影啊?可别只有白天看的那种哦!”
“什么都有!”三毛抢着回答,“枪战的,武打的,言情的,都是大片,高清蓝光!”
“听上去不错哟……”Selina又转头对Maggie Q说,“行吗?一块去吧?”
“好!”Maggie Q干脆地回答。
三毛又冲我一阵挤眉弄眼,我自己也魂不守舍不再搭理他,四个人上了一辆停在海鲜城外等客的出租车便往我家赶。
我家在钱潮市的一个新区,一套200多平方米的公寓是父母留给我的遗产,我父亲买它的时候曾天真地认为我结了婚以后会跟他们住在一起,这样他退休后就可以在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但事实上在他们过世之前我在这套房子里住的日子屈指可数。跟中国所有的孩子一样,在二十岁之后我对家庭的最大关键词就是逃离,逃离他们各种以爱为名行控制之实的行为。从高中寄宿我就不在家里住,大学毕业刚工作就租了房子,从此如鸟儿出了笼,再也不回窝了,直到他们因为车祸去世。我父亲临终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回家吧!”
这套房子太大了,大的让我恐慌,实在不适合一个人住在里面,当然,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任何房间都会显得太大。对于带着强烈负罪感住在里面的我来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让我感到窒息,我开始不停往里面添置能带来生气和热闹的东西,全套的B&O家庭影院系统,PlayStation、Xbox,高仿真的赛车游戏座椅……我不断地邀请我的狐朋狗友来家里玩,轰趴一场接一场,甚至给三毛这样的密友配了钥匙。他们也不客气,三毛简直就是常年住在我家里,很多东西放哪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他知道。有时候我一回家,整屋子都是不认识的人,甚至还有人向我推销安利!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一套房子给我的荒诞生活增加了很多生气,很多三毛他们带来的类似Selina这样的姑娘,在看到这样的房子以后便会两眼发光,甚至会主动地投怀送抱。
“请进!”三毛用自己的钥匙捅开入户门,做了一个躬身挥手的动作。Selina嬉笑着在门口把鞋子挣脱,立马跑进客厅扑倒在我的意大利进口小牛皮沙发上。每天下午钟点工都会按时来打扫,中午被三毛和Selina搞得乱糟糟的客厅此时已经是一尘不染。Maggie Q却像没看到一样,不脱鞋就往里面走,我看到她脚上穿着一双系鞋带的黑色平底尖头皮鞋。
“说吧,要看什么电影……”三毛熟练地打开我的家庭影院系统,又从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抽出一筐筐的蓝光影碟。
“看个言情的吧,你这儿有《小时代》吗?”Selina跳着过去,双膝跪在地板上从框里挑挑拣拣。
“怎么都是外国片啊?”Selina翻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趣,嘟囔着嘴站起来。
“要不看这个吧。”三毛拿起一张碟朝我们比画。我看到封面上画了一群衣衫褴褛,脸上破破烂烂的狰狞可怖的人都直愣愣地盯着画面外面,上面写了一排血淋淋的大字——僵尸世界大战,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道:“不……不要……”
“看这个!”在另一个框里挑选的Maggie Q突然拿出一张碟递给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看了一下封面,是汤姆.汉克斯的《达.芬奇密码》。
“好啊好啊,阿汤!大帅哥诶!”Selina语调夸张地说。
“好!”三毛从我手里拿过影碟塞进碟机,然后窜到一边把开关一扳,客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电视屏幕泛起的幽光。
“怎么阿汤哥还不出现啊?”没看一会儿,Selina便开始抱怨。
“你说的那是汤姆.克鲁斯,不是汉克斯!”我忍不住出言讽刺道。
“啊?这还不一样?”
“一样一样,都是男老外!”三毛抢着说。
“可……呜呜……”Selina还要说什么,但好像嘴被堵住了,只是呜咽了几声。
于是,伴随着兰登教授和共济会留下的密码符号斗智斗勇的同时,是不断响起的喘息、呻吟、咂舌声,这不禁让我也开始心驰神往,我的手臂假借一个拿东西的机会不动声色地从身后搭上Maggie Q的肩头,她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僵硬的身体和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只得悻悻地抽回手来。
“Darling,这电影一点也不好看,这个大叔一点也不帅,咱不看了好不好……”Selina发嗲地对三毛说。
“好好,不看了,咱去里面吧。”三毛求之不得,连忙答应。
两人也不打招呼,也不开灯,就这么黏在一起往里面去了。于是黑暗的客厅里只留下我跟Maggie Q两人,我越发尴尬起来。
屏幕上兰登教授发现了圣杯的秘密,被各种势力追杀,郇山隐修会苦心掩盖的惊天大秘密即将被公之于众。
“你的房间在哪里?”Maggie Q突然说。
“啊?……”我猝不及防,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的房间!在哪儿?”Maggie Q又重复了一遍。
“那……那边……”
“那你愣着干什么?”
我喜出望外,以为这姑娘只是表面矜持,其实内心火热,连忙打开灯,将她引到自己的卧室里。
“请进请进……”我打开卧室门,侧过身请她先进,“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转身把门锁上,再一转身,却看见Maggie Q拿了一把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我看见她拿枪的手肘内弯处,文了一条环成一个圆形——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