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前。
我把一张餐巾纸蒙在嘴上蹲下身子,不停闪烁的汽车尾灯照在我的脸上,在一明一灭的黄光中间,我看到他满身泥土,像一只破口袋一样摔在地上,车轮从他的腿部一直压过去,停在他的头颈之间,卡罗拉的车身虽然算不上重,但是一吨多的力量还是把他的脖子撕裂了一半,一个巨大的伤口出现在他的锁骨上方,就像是海鲜排档某种大张着嘴的不知名怪鱼。他的头颅被撕开的瞬间喷出了大量的鲜血,现在已经凝结成让人倒胃口的暗红色,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嘴也大张着,在我看来,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大腿肌肉传来一阵酸疼,整个脑仁像是被人掏出来摔在墙上之后又重新塞回去一般,只要轻轻晃一晃就木木地疼。昨晚的纵情作乐让我的身体有点发虚,一阵酒味从胃部一直涌到喉咙口,留下恶心的灼痛,我打了个嗝,泛上来浓浓的酸臭味。该死,再也不喝酒了!我在心里第一千八百一十一次痛下决心。
“我不知道……他从栏杆上突然跳下来,我根本看不到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不停地抹着脸,向她前面的交警说着什么。
“当时你车速多少?”交警一边在事故认定书上写字,一边问。
“我……我不知道……大概……时速四五十吧……”中年妇女一边抽泣一边回答,脸上的浓妆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手脚都在不停地颤抖。
我往路的两头眺望了一下,因为发生了这起车祸,这条单向四车道的马路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所有的车都慢慢地绕过我们。一些司机摇下车窗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等看到那个巨大的伤口,又惊呼一声,立马别过脸去,露出惊恐和恶心的表情。
事故发生在早高峰,这条路是钱潮市的南北主干道,虽然路很宽阔,限速80公里/时,但车流汹涌,就算是舒马赫来,在早晚高峰也未必能开到60公里/时,基本上,大家都是以时速二三十公里的速度走走停停,这样的速度撞到人,不大会出现死亡事故,有很多甚至都不会留下擦伤。但低速车辆碰撞行人,最怕的就是行人没有被车头撞开,而是被卷入了车轮底下。
这是一条全封闭的道路,两边都用铁栏杆挡住,过街需要走天桥或者地道,本不应该出现行人,这起车祸,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机动车的责任。但新交通法规定,为了照顾弱势群体,无论车辆是否担责,机动车都要承担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我不禁对这名哭哭啼啼的中年妇女抱以同情。
“您的保单……”我走上前去对中年妇女说道,同时把剩下的半包纸巾递给她。
“谢谢……保单在车上,我去拿……”她接过纸巾抽出一张,轻轻擦了擦眼角,被眼泪晕湿的眼影和睫毛膏顿时擦出两条黑色的痕迹,原本雪白红润的脸此刻露出一块一块暗黄的底色,细密的鱼尾纹也在眼角显露出来。这女人的年纪比我预计的要大很多。
“啊……”女人走到自己车前面,看到躺在车轮下的身体,不禁一声惊呼,一头扎到我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我……我不敢……”
我尴尬地看了看交警,只见他用一种戏谑的表情看着我,还耸了耸肩,我只好摇摇头,轻声安慰了女人几句,然后说:“在哪里?我帮你去拿。”
“在副驾驶座前面的箱子里……”女人似乎也觉察到了尴尬,离开我的肩膀抽泣着说。
我拍拍她的后背,然后朝车子走过去,幸好那人是被压在左后轮下面,我想。我坐上副驾驶座,车里的收音机还开着,音响里传出歌声:“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我把收音机关了,车厢里顿时安静,透过挡风玻璃,我看到交警嘴巴一张一合,正对着步话机说着什么,就像是晚上看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小,只隐约传来模糊的声音。
我打开手套箱,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一只只牛皮纸文件袋,我打开一只,发现里面是购车合同还有五年前新买车时的保单还有税单等,我接连打开几只,都是已经过期的保单,还有崭新的车辆说明书,大概从买来到现在都没看过吧,我一边想,一边抽出最底下的一只袋子,打开文件袋的绳圈,“中国××电话车险”几个字露了出来,我看了看时间,是今年的,大概是被车主顺手塞在了最底下。
我正想开车门下车,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猫用爪子抓挠铁皮。我愣了愣,朝身后座椅上看去,发现只有一个龙猫公仔,除此空无一物。我又凝神听了听,声音不再出现。这时一阵尖锐的警笛声传来,我看了看后视镜,一辆救护车在车流中穿梭而来。
现在还来干什么?不是应该直接派殡仪馆的车来吗?我叹了口气心里暗忖。我开门下车,交警用几个三角警示锥在卡罗拉周围围出一个方便救护作业的空间。救护车直接停在卡罗拉后面,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后车门拉出一副担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救了吧,我心想,心里一阵难过,当了这么多年理赔员,人命车祸也见了不少,但始终不像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理赔员说得那样能慢慢习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这些惨死在车轮下的冤魂总是会出现在我眼前。
也许我该换个工作,或者找个固定女朋友?我心想,视线又看向车轮下的身体,这人是谁?他在什么地方工作?有没有妻子儿女?如果有,他们今后又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
这时候,我看见那条露在车身外面的腿突然抖了一抖!
我挥舞着双手大喊,医生万分惊讶地冲过来,我们合力抬起车子,“他”突然从轮子下面窜出来,一口咬在离“他”最近的医生脖子上,鲜血喷出老远,“他”又扑向身旁的交警,我吓得大喊,“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一双已经没有瞳仁的灰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全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心脏跳动的声音在我耳边扑扑作响,半年过去了,第一次见到索拉姆病毒感染者的那一幕还是屡屡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在一片漆黑中喘了一阵气,慢慢让自己的心跳平缓下来,我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手表上IWC三个字母闪着微微的光。现在要得到这样的奢侈品比以前容易得多,只要你杀死一个生前足够有钱的感染者就行了。
地上的湿气透过薄薄的毯子不断冒上来,让我刚收干冷汗的脊背一片冰凉,虽然才初秋,但日子似乎比以前冷得多,不知道紧接而来的冬天要如何度过。最要紧的还是吃的,距离上次我们获得像样的食物已经过了好几天,附近能找到的食物越来越少,我们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搜寻,这也意味着被感染者或者同类袭击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我更睡不着了,下腹部的坠胀感也越来越强,我索性披衣而起,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小心地迈过横七竖八的几条腿,推门走到院子里。
下水道在灾难一开始就停止工作了,所有的室内马桶都失去了功能,不仅不能冲走污物,还会不时地往外面反涌,当然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水来冲马桶,大多时候,水是最宝贵的东西,我们不得不用水泥把马桶完全堵死。
我走到院墙下面,我们在那里挖了个深坑,架上两块木板,又在周围围了一圈篱笆,做了一扇简易的门用来当厕所。我看了看门上挂着的木条子,是“没人”的那面朝外,但我还是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稍等了片刻,直到确定里面没人才推门而入。
明明尿意旺盛却久久尿不出来,终于尿出来了,也是像漏水的水龙头一样,滴滴答答,冲出没多远便绵软无力地落下,我感到尿道一阵灼痛。
因为缺少饮水,而且个人卫生极为糟糕,洗澡更是一种奢望,也没有换洗内衣裤,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尿路感染。这是我们的同伴李瑾李医生说的,她说如果不加以治疗,炎症可能会顺路而上,引起前列腺炎、膀胱炎、肾炎……
但这只是非常小的小事,在这个随时会被感染者咬死,会被同类打死,会被野狗撕碎,会随时因为一点点小伤口而感染死掉的时代,这点小事简直不能算病痛,我们唯一要考虑的是今天,是现在,是下一顿饭在哪里,是下一秒钟怎么活下去,而不是某种在三年以后可能会引起麻烦的隐忧。
终于滴完了,我抖了抖放水工具,打开柴门往大门口走去,一路上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菜苗,冯伯播下的胡萝卜、油菜、大白菜、蚕豆刚刚发芽,这是我们今后自给自足的希望,绝不允许破坏,如果我不小心踩到几颗,只怕要被赶出去喂感染者了。
“谁!”黑暗中传来三毛的一声低呼。
“我!”我赶紧回应。
再走了两步,我看见三毛竖着那把95式突击枪对着我,直到确定是我,他才慢慢把枪放下来。
“睡不着?”等我走到他身边,三毛问。
“嗯……”我把身上的单衣紧了紧,在他对面的石墩子上坐下。
三毛叹了口气,重新抱着枪倚在门边,不时凑近铁门的观察孔看看外面。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三毛从他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转过身很小心地用身子和墙挡住风点着了火,抽了起来。
我闻着烟味,忍了片刻,最终没忍住,也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壳已经稀烂的“利群”,从里面拿出小半根抽剩下的烟头。
“嘿……”我冲三毛点头,“借个火!”
三毛很不情愿地把打火机递过来,我也用跟他一样小心的姿势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烟雾冲进气管直达肺部,胸口轻轻地一麻,脑子也感到一阵微醺,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其实我几年前就戒烟了,但在感染者危机之后,我又复吸了,毕竟当初戒烟是为了身体,对现在这种状况而言,一个三十年后才会引起的威胁变得那么的可笑。
也许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在这个让人绝望的时代,最贵重的可供交换物资的东西,竟然不是食物,不是卫生用品,甚至不是武器和药物,而是香烟和酒精!也许这些东西能让人暂时忘记那些可怕的东西,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有人把自己灌个烂醉,然后呼喊着跳出去要和感染者单挑,当然最终就是被感染者撕咬,自己也变成一样的活死人。也许酒精能给人直面感染者的勇气,或者是让自己去死的勇气……太多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在感染者爆发的一开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死者,不是死于感染者,也不是死于饥饿,而是自己结束了生命,但是即使如此感染者也没放过他们,这些尸体,只要没伤到头部,在他们死后的几天内,又会重新复活,变成他们最恐惧最不想面对的东西……
“你听说了吗?说千山湖那边,还有军队在抵抗……”三毛眼睛看着外面,幽幽地说道。
“嗯……”我低声嘟哝。
“还有海上,听说现在有几个小岛还是安全的,现在很多人都往那边走,听说部队打算把群岛中的一个岛清理出来,作为以后反攻的基地,还有几个钻井平台,那里安全又有燃料……”
“唔……”我又心不在焉地吐了口气。
“你不想出去吗?”三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这里待不了一辈子,总要出去的……”
“可是怎么出去呢?我们连往外走几里路都困难……”我把烟头抽的只剩下过滤嘴,直到闻到一股恶心的焦糊味,才把它扔到地上踩灭。
三毛叹了口气,把脸重新转向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