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那个不平凡的夏天。一夜之间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事情来得突然又好像很必然。大家先是惊讶,怎么能这样呢?但很快就释然了而且哈哈大笑,当然应当这样怎么不能这样呢!还有比这更轻松的吗?想想吧你不用再一日数次地给老师鞠躬,不用再关在教室里闷头闷脑地念书,不用再遵守什么鬼作息时间,不用再悄悄地走路以免破坏校园的肃静。你尽可以没日没夜地聊天没头没脑地争论,你尽可以大声地说笑喧哗放肆地奔跑,你尽可以对校长老师直呼其名开始你还有点胆怯害羞但很快就可以毫无愧色地大声呵斥。
你的年轻的不服管束的天性被包藏了多少年一下子袒露出来;你曾经是个乖孩子不管是家长还是老师的教导你一向服从而且以服从为美德因为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有被教导的份儿,但现在你被告知你很了不起你不仅可以和校长老师以及大大小小的领导具有平等的地位而且应当是教导者,只有这时候你才觉得过去的日子是多么令人窒息,于是你长长地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妈的!这一声骂不知包含了多少层意思但起码有彻悟和自豪,因为你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重要。过去你从来不敢也没想到要审视什么现在你可以怀疑一切比如老师的牙齿里藏着发报机,过去你总是在接受现在你尽可以去创造包括在校长被剃光的脑袋上每日泼墨写意。而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你有什么理由不释然而欣然而哈哈大笑呢?于是大家都成了快乐的革命家,那种与生俱来的压抑感也一扫而光。
但在开始的那些日子里,徐一海却整个儿傻了。他比任何人都惶然不知所措。大家都去闹革命了,他却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把书本摊开望着讲台黑板,仿佛仍有老师在前头讲课。他仍然坐得笔直,仍是一脸的恭敬。他常常把我从热闹的人群里拉出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问我老师咋不布置作业了呢。于是我就很好笑,而且耐心地为他讲解文化大革命的种种道理。他就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我知道在一中所有的学生中没有比徐一海更爱读书更爱上学的了,但现在不能继续上学了。后来,他就常常在校园里转悠,默默地看着被打成黑帮的老师如何排队如何剃光头如何在学生的驱赶下比赛爬行如何唱黑帮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把我砸烂砸碎。他走在校园里转来转去看辩论看大字报仍然沉默着。他的痛苦而迷茫而痴呆的目光在逐日发亮。
他一夜夜地不睡觉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坐在床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只两只眼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像两点野火。那些天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的思想已不再迷恋课堂而到了校园里或者到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一开始谁也没注意他只把他看成一个书痴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但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徐一海突然在一天早上引起全校的注意,他把一张硬纸壳挂在脖子上上头写了几个字:“我要造反!”然后一言不发地慢慢走遍了全校开始大家觉得好玩而且好笑,徐一海也要造反吗?但渐渐地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几百人上千人跟在后头后来又走出校园走到大街上。大家都变得肃穆而激动,是啊,是啊,徐一海为什么不该造反呢?他平日的痴迷和变态不都是被校园窒息的结果吗?他当然应该造反!那天从大街上转回来之后,徐一海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改过去的懦弱和胆怯,成了一个十分凶残的家伙。
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黑帮挨个儿揍了一顿,其中秋枫校长挨打最重。他连连把他摔了几跤,又用拳头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满嘴冒血。不要说我和一般同学吃惊,连当时最革命的司老师都吃了一惊。那时学校的黑帮走资派什么的全归司老师管理。司老师虽然厉害但除了秋枫校长挨过他一个巴掌别的牛鬼都还没挨过打。而且他对梅老师等几个女教师还格外照顾。梅老师据说是苏修特务还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可司老师常对学生说她有病一般重活起步爬之类事就不让她干还每天关起门来找她谈话。那天徐一海打人时司老师不在梅老师当然也不在。后来司老师闻讯赶来时牛鬼们全都东倒西歪在地上呻吟,结果两人就打起来了结果司老师不是徐一海的对手也躺倒在地呻吟起来。这事在全校引起轩然大波,有赞成司老师的人家是功臣,有赞成徐一海的说他是真正的造反派。一时间围绕这件事全校纷纷扬扬,大有以此为界划分两派之势。
就在这当口,我病了是一种诊断不清的病,就是发烧。父母把我接回乡下从此离开了校园也远离了文化大革命。那时我真是痛苦为自己不能当革命家了。此后几个月乃至一二年后,县城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听说徐一海当了一派的司令而且是全县的司令。另一派的司令就是司老师。双方旗鼓相当开始是文斗后来就是武斗。据传说徐一海经常骑一匹黑马手里拿一根细而极富弹性的棍子每日在县城横冲直撞。他像发了疯似的打人,县委书记县长都被他揍得皮开肉绽。对立派的人只要犯到他手下更休想逃脱那根棍子的惩治。那是一条著名的棍子就像徐一海的名字一样著名。据说那条棍子颜色红亮浸透了肉的汁水,打人时每一下都能人肉触骨,每一下都发出湿漉漉的实实在在的声音。有时穿街而过他会打马飞奔,一边挥舞着棍子逢人打人逢狗打狗,一堵墙挡道他也要勒马抽几棍子。他好像积攒了几世的仇恨老也发泄不完,他很少说什么更不激昂慷慨地演说,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口讷。他的所有语言都在棍子上。
他到底没娶梅老师。因为梅老师在一天夜晚跳井自杀了。徐一海下到井里亲自把她捞上来水淋淋地抱在怀里抱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夺过去送进火葬场。
后来又断断续续传来消息说两派大联合后,徐一海蹲了二年监狱然后被送回老家。一个曾令全城人发抖的人物从此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拖着疲惫的双腿重新回到蓝水河边,恍若隔世。
那时石榴正坐在河边等他,看见他蓬头垢面地走到跟前,没有起身迎他也没有猫一样地哭泣。就拍拍身边的草地说坐下歇歇吧。他看了她一眼就坐下了,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手腕倦倦地垂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厚唇,两眼空茫地转动着,就觉得心里委委屈屈的。荒原依旧,野榆钱树儿显见得长高了,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的。蓝水河还是那么丑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巨大的蜥蜴,在荒原上爬行,老也找不到归宿。真是累呀,他模模糊糊地想。
石榴看着他,静静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厮守着。
后来就传来一阵羊的叫声。他把眼移过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赶一群羊沿河滩走来。
他有点纳闷地看着石榴。
石榴就捂住脸哭了,哭得像小猫叫唤。她抽抽答答地说那是我儿子,是你大给我生的。
他重新远远地打量那男孩,唔,这么大了。
石榴抹了一把泪,有点怨恨地叹口气说,那年叫你回家你不回,我缠不了他。再说,我是个女人,也想。我没办法。
他沉默着。然后就点点头说没啥。
石榴听到这话,捂住脸又哭起来,这一次是大放悲声:啊啊啊啊!……
他往她那边挪挪屁股,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想抚摸她一下,又犹犹豫豫缩回。然后就痴痴地看着她。她哭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可是很动人。比刚才动人多了。他又舔了舔干裂的厚唇,轻轻叹一口气。
石榴止住哭声,撸了一把鼻涕甩出去在鞋底抹抹手。偷眼看他,有点胆怯的样子。
他呢?他看着石榴问,漫不经心的。
石榴知道他是问大黑驴。就说他掉河里淹死了,他喝醉了酒又来缠我。我一推……
唔——
我不是故意的。
没啥……
你还走吗?
没人要我了。
我要。
石榴一把拉过他揽在怀里,同时就掀起褂子露出两个冬瓜样的奶子。他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胸凹,又摆着头拱了拱,立刻感到一种酸味的温暖。很快,他睡着了。
石榴把五个指头插进他蓬乱的头发里轻轻摩擦着,流出欢喜的泪水。
儿子正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们。那样子有点威风凛凛。
石榴一抬头,打个寒噤。
我决定走了。
徐一海已经迷失在蜥蜴河。作为一篇小说的主人公那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我当然无法找到他。
可我多么不甘心啊。
但想想也罢。即便他是我过去生活中经历过的一个真实的人,我也决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因为在一个流动的人生里,我们每个人都在迷失。我惟一希望的是,但愿文明社会能在徐一海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那天一大早我是被一阵呵斥声惊醒的。一个高大黑壮的汉子正在庵棚外训斥老哥哥。不远处停放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我猜想这是他儿子了,但看上去更像他的兄弟。老哥哥正往来如飞,磕磕绊绊地往车上搬运大筐。雨已经停了,满地水滑,老哥哥大概摔了跟斗,一身都是烂泥。儿子抽着烟站在一旁像个监工,仍嫌他手脚迟慢。老哥哥诚惶诚恐一副懦弱卑微的样子。我就奇怪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后来儿子开车走了,临走从车上扔下半口袋窝头,像扔给狗一堆骨头,滚得满地都是。
老哥哥浑身冒着热气,一脸汗水站在泥泞中喘气,喉结一滚一滚的还有咝咝的声音,好像堵了一口痰。我很为老哥哥难过却不知怎样安慰他。
老哥哥一直怔怔地盯住远去的车子,眼睛里渐渐升起两点野火。他突然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窝头,恶狠狠地说:“我早晚要宰一头羊吃!”
我鼻子一酸,背上挎包转身走了。我知道我一刻也不能再停。当我走出很远再回头时,见老哥哥正在河边的草坡上蹒跚着寻找什么。
在寻找他踢飞的窝头吗?
1989年1月25日于丁山
《钟山》杂志198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