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脑勺一声闷响,我疼得闭上眼,就听他在吼喊:“我不管她是谁,我就要娶她,我就要娶她!”真是奇怪,那一阵我脑子昏昏然竟觉得徐一海那一声吼喊是从我嘴里出去的就觉非常痛快非常解气。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深深喜爱着梅老师,作为俄语课代表我和她有更多的接触。她时常让我到办公室帮她批俄语作业和考卷就坐在她的椅子上。每当坐到她的椅子上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老想着这把椅子是梅老师坐过的那上头有她的体温她的体香就有一种肌肤相亲的迷恋,那时我会想到她的轻盈柔软的身体她的小巧而浑圆的臀她的飘飘的裙子和每当坐下蹲下时老要把裙子往大腿间按一按的动作,那时我的心情就会特别愉快就有一种比所有同学优越的幸福感,我怀着蜜样的情感把她交给我的所有事情做好就觉是一种特殊的享受。
有时她站在我身边俯下身子指点一下那时我全身的器官会发颤像电流通过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和花的芬芳里,她的几丝柔软的发撩着我的脖子和耳朵我能感受到她的清新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心脏的跳动我会激动得满面通红额上沁出汗来,这时她会拿出一方折叠得整齐的花手帕为我擦拭额上的汗水留下一股清清的幽香于是我便沉醉在无法言说的愉悦中。可这一切都成了过去。那时梅老师像一朵洁白的浮云并不属于任何人我尽可以一往情深地仰慕她,可今天的场面却告诉我那片洁白的浮云已被人摘走。尽管我从来也没敢想到过要娶她但对她深深喜爱和依恋的情感毕竟饱含了一个少年对异性的全部倾慕和崇拜。在大殿里看到她和秋枫校长拥抱接吻时,我虽然在震撼之余对他们表示了理解甚至感动,但其实在更深的地方却刺伤了我的心因为残酷地剥夺了一个少年还未来得及想清和确定的梦。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感到凄冷的吧。是的,我一下成了失意少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在那一瞬间结束了。
但这件事对徐一海的伤害更大。看来他早就默默地爱上梅老师了而且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那是一种交织着情和欲的揪心的爱。相比之下我对梅老师的那种尚不确定的异性崇拜就显得幼稚而近乎儿戏了。我丢失的是一个美丽的梦,他丢失的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一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说他要娶梅老师,说得那么自信那么专横,就像那次他说将来要去法兰西一样,好像都是几百年前决定的事他只是在等待时间的到来罢了。我得承认他的这种无与伦比的忍耐力,就像平日能忍受任何屈辱一样忍受着那些目标的缓缓到来。也许正因为他心中有很多既定目标所以才更能忍受日常的屈辱。就像一个地下埋藏着几万块金砖的老地主不大计较几枚铜钱的得失那是因为他太富有。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忽然发现他的几万块金砖起码是几万块金砖的一部分已被人窃走,于是他一下子暴怒了并进而引起连锁反应以至动摇了他对实现所有远大目标的自信。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劝说他。徐一海患上单相思了,这是很显然的。梅老师根本就没有爱他,而且也不可能爱他。尽管她常像使唤长工一样使唤他,尽管他们年龄差不多,尽管徐一海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学生。想到这些我猛然觉得徐一海完了突然跳起来把一桶冷水猛地泼他头上说徐一海你是单相思这么胡闹你会失去一切学校会把你开除的你这个混蛋!徐一海像个落汤鸡,站在那里怔住了,而且一下子又恢复了平日的胆怯和懦弱。
他手抖抖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丁山,你说什么,学校会开除我?”我说:“当然会开除你,学生要娶老师不是胡闹吗?再说你是娶过媳妇的人。”徐一海眨眨眼说:“你说我娶过媳妇了?”我说那年不是有个女人来找你吗?你忘啦。徐一海想了一阵,唔唔,是这样,便慢慢退回床前,呆呆地坐下了,一时又讷讷地自语:“我刚才说什么啦?”我知道他精神已经错乱不敢再提刚才的事,就说:“你刚才说,在马车店干了一天活真累,咱睡觉吧。”徐一海凝神想了想忽然憨厚地笑了说:“对,对,明天还要干活呢,咱睡吧。”他躺倒身子很快就打起鼾来,睡得实心实意。我却很久没有睡着。我曾自以为最了解徐一海但现在看来我根本不了解他。在他憨厚平静的表层下,实际上掩藏着一种可怕的歇斯底里。
在以后的几年里,徐一海大部分时间仍和往常一样埋头学习,而且更加刻苦。在整个高中三年里,学习成绩依然是出类拔萃。但他却更沉默更孤僻了。他经常遗精而且手淫,面色灰暗而枯萎,身上常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谁也不愿意接近他,但谁都可以嘲笑他。他仍然是同学们取笑的中心人物。一度被人遗忘的裤儿斑大叔这个外号又被叫开了而且全校都知道,常有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学生莫名其妙地找他要糨糊,引得同学们大笑不已而他却木然无所反应。别的同学打闹嬉笑他仍然不参与而且也不像以往那样憨笑着看热闹了。他已经完全游离于人群之外,经常一个人呆呆地闷闷地站着或坐着。有时就在校园里盲目地东转西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猛然发现有老师走来便惶然站住鞠个躬。那时学校规定学生看见老师要在三步远以外站住鞠躬,等老师点头走过去你才能离开。
但一般学生都不十分认真笑一笑冲老师点点头就算完事。徐一海却总是做得认真而规范,又老是很突然的样子,常把老师吓一跳以为碰上个剪径的强盗。但有时他又对一切人都视而不见昂然走过,好像在匆忙追赶什么人,走到前头什么地方却又忽然站住愣一愣又反身走回来。校园里有几片子树林是他常去的地方。就那么胳肢窝里夹一本书站在树林里从黑暗中向外窥探就像电影里的暗探,那时树林外多半有女学生走过。如果那女学生是又蹦又跳着走过去乳房在衣服里不停地耸动他会把嘴巴张得很开嘻嘻低笑然后自己双手护胸在树林里跳一阵子。过后就靠在一棵树上呆呆地出神或者原地踏步把膝盖抬得很高。经常是学校打过熄灯铃了还不回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书痴并不介意只有我知道徐一海脑子坏了但我不愿给任何人说就去那几片子树林找他。
那时月光如水泻进树林子斑斑驳驳,徐一海如幻影般在林中隐现捉摸不定。有时你会听见他正自言自语唧唧哝哝,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呼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妈的丁山你小子记住终有一天我要娶!……忽然打住了四下张望惟恐被人听见。我知道徐一海还没有忘掉梅老师。逢这时,我通常先在林子外咳嗽一声,引起他的注意然后装得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吹着口哨走进小树林说徐一海这林子真静月光也好。他便好奇地看我一阵子说丁山你是来喊我睡觉的吧?我说是啊都打过熄灯铃了他就突然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说咋样我就猜准你是来喊我睡觉的。然后我就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回宿舍并且一个劲地夸他徐一海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他就很高兴地笑了嘿嘿嘿嘿……
那时司老师已和葛婶结婚。葛婶一天到晚很欢喜的样子,她很知足以自己一个乞丐出身的校工嫁给一个功臣当然是很光荣的。但司老师并不喜欢葛婶常常用皮带揍她,葛婶脸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连同学们都看不下去了就去告诉秋枫校长。秋枫校长就批评了司老师把他喊到办公室里说这是学校老师要为人师表怎么能打人呢?司老师不服气地说她是我老婆想打就打碍你什么啦!秋枫校长说不是碍我什么是说你打人不对,司老师就很生气地说:“老子连美国鬼子都打得,还不能打老婆吗?”秋枫校长就很生气地说:“你太无知了一点也不文明。”司老师就指住秋枫校长的鼻子说你他妈的文明是臭酸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和女老师搂着亲嘴当我不知道哇!秋枫校长气得脸煞白说不出话来正好葛婶闯进来,她吓得不知所措流着泪对秋枫校长赔笑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司老师是有功的人打我是应该的再说他是我男人秋校长您就别操心了然后拉着司老师走了。司老师出了门还回过头说老子要是有一挺机枪,就把你给嘟噜喽!秋枫校长吓得两眼一眨一眨的。
那次引得许多学生去看热闹。不知怎么司老师的威信又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说他真不得了敢和校长吵嘴而且要用机枪。没人再说他打老婆的事,反在讨论秋枫校长是和哪个女老师搂着亲嘴。那些天弄得全校的女老师都瘟头瘟脑的。只有我和徐一海知道那女老师是谁。我心里就很疑惑司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就想起平日司老师有事没事老爱找梅老师说话莫非他也爱着梅老师吗?这么一想心里就很害怕隐约觉得这事没了非要再闹点乱子不可。后来就证实了我的判断,而且出了更多你事前不曾预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