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练的前一天,鳌翔没有睡着觉。从高三以后,他就再没有坐在乐队里吹过笛子。日思夜想,盼了6年,终于要重返乐团了。提着长笛盒子,走在学校的楼道里,鳌翔突然感到十分神圣。
排练厅里已经来了一大半人。鳌翔看见长笛首席的位子空着,就坐了过去。
一瞬间,教室里嘈杂的乐器声停了。接着是议论声,然后又恢复了嘈杂。鳌翔只顾装乐器,没有在意。
说来奇怪,这个乐团的人没有一个主动和他打招呼,不小心眼神对上了,才尴尬地点头示意。
一个小姑娘坐在排练区以外的地方,也是无人问津。看见鳌翔一个人傻坐着,也许觉得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便走过来打招呼。
"您就是新来的团员?"她细声细气的,声音很甜美,很温柔。略带着颤抖的矜持。
"我叫鳌翔,请多关照。"
"我叫我叫青山裕子,请多关照。"小姑娘眯着眼睛笑了。
"我们年龄差得不多,我是中国人,也不会说日本的敬语,咱们就别互相恭维了吧。"
"嗯。"她痛快地答应了,还补充了一句:"中文我就会说一句,我叫'青山裕子'。你看怎么样?"
如果不是她刚才报过了大名,鳌翔还真没听出来这句话是中文。不过,在日本住了几个月,多少学会了点阿谀奉承,"说得真不错。"
"小翔,以后我就叫你小翔吧。"裕子再也不说中国话,因为她也知道鳌翔的话纯属奉承。"你就叫我裕子好了。"
鳌翔一愣。因为教科书上说了,见了日本人都得叫什么桑,表示尊敬。就是在中国,初次见面的人也不好直呼其名,姓氏后边加个先生小姐什么的,日本也是这习惯。这位青山小姐倒是见面熟。
"裕子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鳌翔很会顺竿爬,称呼的改变能让两个人的关系前进5年或者倒退1000年。
"还没毕业,现在在读研。"
"你是音乐研究生儿啊,失敬失敬。对了,还没问你是搞什么乐器的?"鳌翔看她两手空空。
"钢琴。菲利斯女子学院。"
"管乐团里还有钢琴?"虽然这话说出来会很影响裕子的存在感,但鳌翔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我主要为了社会实践,感受一下乐团里的气氛,写论文用。偶尔有钢琴的声部,实在闲了还能帮打击乐的人敲敲鼓。"
"女子学院没有男生吗?"鳌翔觉得自己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可是他还真好奇,难以想象只有一种性别的学校是什么样子。"
"有男老师。"裕子的表情已经充分表明鳌翔的问题十分愚蠢,不过回答得很策略,也不至于让他丢面子。
"那除了师生恋,交男朋友的几率就很低了吧。"
"所以要参加乐团啊。"裕子倒是理直气壮。"你看这一屋子人,一大半出于这个目的。别说你没有这种想法啊。"
鳌翔真觉得冤,他一外国人,话还没说明白呢就打算混进个组织来泡妞,实在色胆包天。不过,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裕子,鳌翔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她会变成我的女朋友?"
这一闪念仅仅停留了0.1秒,他便把自己拽回现实中来了。
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教室里的嘈杂又一次停止了。不过这次持续的时间很长,一直死一般地寂静。
一个黑影踱进排练厅:黑色的长发,黑色的风衣,黑色的乐器盒,黑鞋黑袜,一身黑。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她所到之处,团员立刻站起身来让路。走到黑管声部的地方,两个团员跑过来,接过她的乐器盒和风衣,又把谱台装好,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黑衣人的细眉毛略略上挑了一下,不知是没有血色还是故意涂成不见血色的嘴唇动了一下,冒出一句:谢谢。
"这人是谁啊,真是大美女啊!"鳌翔在某些时候很迟钝,甚至洞察不到周围紧张的气氛。
裕子像看见了蛇的青蛙,一动不动。
黑衣人看见长笛首席座位上的鳌翔,走过来。俯下身子,说:"阿拉,真少见,这个位子已经很久没人坐了。"说完又直起身子,甩了一下头发,伸出手。"我叫冰川由衣,请多关照。"
鳌翔赶忙站起身来,刚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冻了一下--她的手真的像冰一样凉。
"我叫鳌翔,请多关照。"
说完话,冰川又甩了一下头发,走了。
"这姐姐低血糖吧。"鳌翔调侃着。
"你可真没正经的。"裕子喘了口气。
"活跃一下气氛嘛,这么严肃,排练会变得乏味的。"鳌翔撇撇嘴。
"你最好少惹她。这家伙出身名门,是大财主的千金,也是乐团的首席,脾气大说话冲是有名的。我想她不会因为你是外国人改变态度的吧。"
"这样啊。"
"而且阿,我也是听说的。以前乐团的长笛首席是她男朋友,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来过,这个位置也一直空着。谁也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而且那以后,乐团的团员大换血,走了一半多。"
"是吗?"
"她对长笛首席的位子特别敏感,偶尔我们坐一下的时候,她就会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可也要小心啊。"
"她这人怎么这样?"
义愤填膺的鳌翔说话声音有点大,这句似乎被冰川听见了。她朝这边瞪了一眼,裕子赶快低下头。鳌翔却回瞪了她一眼,冰川很不愉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
传说中的指挥是个胖胖的老头,双下巴的上一半长着个性十足的小胡子,下一半是白白的肉。指挥起来很卖力气,总是大冬天都弄得满头大汗,一边擦,一边喘气,一边说:"从第23小节再来一次。不减肥真是不行了。"
第一次在日本乐团排练,鳌翔明显感觉听力跟不上,那些音乐术语搞得他一头雾水。
更可恨的是,他听不懂的词没有一句是日本话,而是日本人除了口音以外一点不含糊地照搬的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多来咪读作哈、呆、唉,那谁明白啊。鳌翔连蒙带猜,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指挥,指挥也笑咪咪地看着他。
指挥问:"这个地方大家觉得应该怎么处理?要不把连线改成跳音吧。"全场安静。指挥看谁,谁就把目光避开,最后他又笑咪咪地看着鳌翔。
"我觉得还是应该尊重原作。"他看着这些闷罐子,其实早就坐不住了。
胡子满意地笑笑,"那就尊重原作吧。"
排练结束,指挥特意说了一句:"今天长笛声部很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