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的屏幕亮了起来,这是顾恣扬给她录制的视频。屏幕里的他已经十分虚弱了,两颊深深凹陷进去,脸色从苍白变成一种病态的蜡黄。他的精神有些萎靡,似乎意识也有些不太清醒,眼皮沉重,像是没有睡醒的人。
可是他还是勉强对着摄像头笑了笑,轻声说道:“姜杨,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对着她微笑,笑容温暖,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
他轻咳了两声,继续说:“我梦见你在厦门,躺在院子的摇椅上慵懒地晒太阳,胸口还放着那本你喜欢的推理小说。我从门口轻轻地走进去,看着你睡觉的样子……”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每发出一个声音,都好像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姜杨,我的姜杨……”他微微闭了眼,仿佛沉浸在那个美好的画面里,低声感叹道。
泪水不由自主落了下来,模糊了双眼,让她看不清楚屏幕中他的脸。她急切地擦干自己的眼泪,贪婪地看着男人的脸。
“别这样对我……求你……”姜杨深深地感到一种绝望。她紧紧抓着电脑的屏幕,仿佛这就是真实的顾恣扬,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留住他即将逝去的生命。
“姜杨,我真不想说那句老掉牙的话——你看见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让你看见这个。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只是在一个你看不见我的地方生活着。因为我想让你再没有负罪感,再不需要阴谋,再不用被人利用地活下去。或许多年以后,当你看淡所有的一切,生活幸福,子孙绕膝的时候发现我录制的这段视频,会想起有过我的那段时光,看过后会心一笑。”男人再次打起精神,试图微笑着说道。
“可是我为什么要录这个呢?我想我终究还是不甘心的,内心深处,还是隐秘地希望你可以为了我而难过伤心。我终究还是自私的,自私地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陪着我走过这辈子最后的时光,所以我才迟迟没有放你离开,总是想着和你在一起多一天,再多一天就好……
“姜杨,我想告诉你的其实很简单——我爱你!我从未后悔过认识你,哪怕是当年我进了监狱的那一刻。纵使我痛恨你和你的母亲,可是你知道吗?让我自己更加无助和痛恨的,却是我竟然发现即便是那时候,我也没有办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所以我不是不幸的人,其实,我才是那个最幸福的人,因为有自己最爱的人陪伴着走完一生。而你将要面对没有我的几十年,所以我必须要放你离开,让你重新获得自己的幸福。你不知道作这样的决定需要忍耐多少怒火中烧的嫉妒。”他艰难地说着,却始终保持着微笑,似乎想让她看到的,始终是他微笑的样子。
“我已经立下遗嘱,将所有财产都归到你的名下。现在的我,除了保证你此后的生活衣食无忧,竟然什么都做不了……”他轻叹一声。
“我想,你这样倔强的个性,或许我只有彻底毁灭你,才能让你真正重新开始。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那个坚强的、倔强的、乐观的姜杨。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无论什么时候,请你好好生活下去……”
顾恣扬说到这里,突然间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病床旁边一直节奏平稳的机器声音突然开始剧烈尖叫起来。罗捷惊恐地跑进来扶住他的身体,而此时录像并没有停止,电脑只是跌到一边的地上,屏幕上一片漆黑,却还是能够听到医生说:“请你出去,我们要对病人进行急救……”
里面全是医生护士嘈杂的声音,仪器尖锐的蜂鸣,心脏起搏器擦出电光火花的嗞嗞声……
直到这时,视频才停止。
姜杨突然觉得房间明晃晃的灯光被无限放大,照得她头晕目眩,像是一个无形的气球,在她的意识里扩张,将她的脑子撑破!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眼前一片黑暗,倒了下去。
意识消失的最后,耳边响起的是张墉的惊叫声。
【曾经有一个人,爱我胜过他的生命。】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姜杨已经身在老宅,她披了一件衣服慢慢下了楼。
花园里的花和树都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虽然在冬天都已经凋零了,可还是那个熟悉的园子。
房间里的摆设也都是原来的样子,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就是顾星辰最喜欢的那张藤椅,仿佛她再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戴着那个老花镜,低着头有些费力地看着报纸。左边那个沙发是顾恣扬小时候最喜欢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正对着电视,而他则喜欢横在上面霸占整个沙发,因为这个座位,小时候两个人没少吵架。
一楼摆设的古董字画都是顾星辰亲自搜集的,而二楼走廊上挂的那些油画则是顾恣扬喜欢的。姜杨曾取笑他们父子俩的喜好完全不同,以至于把家里的风格弄得乱七八糟。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还在原地,只是这个房子里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
姜杨甚至有些怀疑,或许他们只是出门去办事了。傍晚的时候,大门会突然响起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然后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会从那扇门里露出来。
她觉得有些无聊,于是穿好衣服出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感觉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都存在有顾恣扬的影子,就好像她转过这个弯,就有可能在转角处遇见他。即便是在她的面前,那个男人的名字早已成为禁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回避这三个字。可是姜杨知道,这三个字早就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如影随形,浸入骨髓,再也摆脱不掉!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翠林饭店的门口,七十几年的老店,石头墙壁虽然经常翻修,但依旧给人一种时光凝聚的错觉,纵使粉刷一新,依旧掩盖不了曾经的那些回忆。
柳原在这里第一次向她表白,顾恣扬开着张扬的跑车送她第一份生日礼物。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从这里开始。想当年,顾恣扬就是站在这里,靠在那辆还在车库里面存放着的白色古董车上,还有那耀眼的红玫瑰,仿佛那一年、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都还历历在目。时间越长,那些细枝末节就越加清晰起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走进去。里面的服务员早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次了,新来的漂亮的服务员并不认识她,礼貌地问了一声:“小姐,几位?”
“两位。”姜杨下意识地说道。说完了,自己又是一愣,“一个人,我想要206那个包房。”
服务员微微愣了一下,礼貌地带着她上了楼。
虽然服务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是菜的味道,却一直没有变。依旧是顾恣扬喜欢吃的蟹黄豆花和老式锅包肉。小时候,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来捧场一回,每次不变的必然是这两道菜。
她坐在桌边,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坐着的男人,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他抬头,笑着和她说:“姜杨,你怎么不吃?”
看着服务员放在桌子上的菜,悲伤突然间如潮水一般瞬间袭来。之前在厦门的时候,她总觉得,那个男人,他就在那里,就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她走得多远,他都在那里,过着自己的生活。只要她一转身,总能或近或远地见上一面。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时间是无限的,有什么话下一次再说就好,有什么问题,下一次再问。总会有下一次!
可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最后一次是那么快……
一不留神,她没有抓紧他,他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曾经说:“你拥有的所有东西,我都会一一从你身边夺走,哪怕剩下的最后一个硬币。不能夺走的,我会如数毁掉。所有你在乎的,所有在乎你的,我会一样一样摧毁。”
现在,他真的做到了,他夺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的人——他自己。
姜杨突然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这样的怒气让她无处发泄,因为那个让他发泄的出口已经不在了,不论再怎么努力也挽回不了。
她可以和全世界作对,可终究不能和死神抗争。
她这样想着,拳头放在桌子上握了又握。心中的愤怒,却像是受到了魔鬼的诱惑,快速膨胀,压迫着她头脑中的血管和神经,紧绷的痛!
终于她站了起来,猛地将整个桌子掀翻。一桌的菜被她掀落在地上,陶瓷发出清脆的、刺耳的碎裂声。
剧烈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服务员小姐,她走进来,一脸惊讶地看着满地狼藉。
姜杨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双眼,让她看不清眼前这个荒谬的世界。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掏出一沓钱塞进服务员手里,然后逃离了这个满是记忆的房间。
之后的几天,姜杨几乎是二十四小时把自己锁在画廊的仓库里面。黄胖子心疼她这样折腾自己,对她说:“不要再做了,回家休息吧!”
可是她却对黄胖子说:“如果不做这些,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黄胖子看着她无助的眼神,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悲痛。人只有在大悲和大喜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这样前所未有的平静。
黄胖子两次张了张嘴,最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姜杨在仓库给旧画编号,录入资料库。一干就是三天三夜。晚上累了,她就在仓库的小折叠床上睡一会儿,睡醒了,吃点儿东西,又继续工作。门口摆着送来的各种食物,可是被她动过的却少之又少。
黄胖子实在没办法,只好请来闭关画画的张墉。本来张墉以为给她一点儿私人的时间让她独自疗伤对她是有好处的,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糟蹋自己。这让他心情更加烦躁,走过去将她强行从桌边拉起,怒道:“姜杨,你在干什么?”
“将这些画整理编号,有好多都已经堆了很多年了。”姜杨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你都说是好几年前了,有必要现在弄吗?你连续几天没睡觉了?”
“我每天都有睡,睡不着的时候,不如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至少让我感觉自己还是有点儿用的,不是吗?”
“姜杨,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就去死!别在这儿折磨自己,让别人看着也难受。”
“张墉,生命是很短暂的。真的……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她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有些神经质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