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南极南处有一座小府邸,大门上挂着刘府二字,两字中间竟然还余出两字空白。
这是左佥都御史刘正的府邸,虽已至丑时,书房中仍亮着黄澄澄的烛光。
书房很小,仅能摆下一张长半丈的书桌,再配上一把黄木椅子,如此一来便连出去都要别着身子。
街道上传来无力的打更声,更有为谋生计、起早贪黑的货夫驻步喘息声,隔壁夫人似乎又在哭泣,大概是自己这段时间日日伏在案桌上,又将她冷落了。
堂堂正四品左佥都御史,竟住在一位同姓刘的前明威将军旧府邸上。
那位将军应边境犯事被抄了家,大门上本挂着刘将军府,朝廷赐予刘正后他便将将军二字取下,又省下一笔开支。
望着墙壁之上挂着的日历,再过一月刘正便迈入不惑了。
以凡身入朝十几年,便能升至正四品都御史,无论如何都是不凡的。
因为自小于饥荒中长大,刘正的眼里容不得黑,凡与他相处者皆谓他过刚易折。
但他从不在意,作为一名都御史,弹劾百官、辨明冤枉、提督各道,是他的职责,权力不小,但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
幸得皇帝庇佑,刘正虽四面树敌倒也没遭到何等陷害,只是过于廉洁使得他清贫如洗。
刘正家中仅有一位糟糠之妻,是陪他自一位秀才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人,然哪怕官至四品,妻子仍旧没享过太多的清福,这是刘正唯一的遗憾。
二人育有两女,皆清秀可人,十分懂事,虽在国子监时常受其他官员子女之欺凌,但回家总是开开心心的,不给父亲增加一点麻烦。
书桌上堆满了自各地收集上来的材料,这些材料矛头直指韭菜王孔宣,那个执掌东离半数财富的异姓王。
去年刘正回了一趟老家泠州,那时恰值七月蝗灾,眼看着长势极好的庄稼全被蝗虫祸害,无数老农整日以泪洗面,短短一个月便饿死了十万人!
无数流民四处流窜,闹得周围州县焦头烂额,甚至出现许多打杀冲突!
那等惨状,刘正触目惊心。
他清楚的记得一位女子怀抱一堆白骨哭泣的样子,她的孩子被其他难民煮而分食!
当时刘正回到离京,连参三本,请求陛下开国库济世。
李庭当即降旨,下令户部尚书孔稚全力开启国库,调配每一份物资送往灾区,然所谓国库,比起孔宣所掌之财,不过是个笑话。
前朝以前,天下山与海所产之物,皆为朝廷所有。
凡世间盐铁之商,要想煮海挖山,必须报备朝廷,取得朝廷认可之后,才得从事经营,是为“官山海”。
如此一来朝廷自盐铁商人手中可得到巨量的赋税,那时国库可谓粟陈贯朽,绰绰有余。
而当年李家携手孔家一齐开创这东离盛世之后,李家始皇帝便以铁水浇筑成书,于其上刻有“孔山海”三字。
自此天下山海,皆为孔家所有,国库之收入登时少了大半来源。
而孔家靠着印发盐铁之引,控制了整个东离王朝的盐铁商人,同时还插手一小半漕运生意,可以说东离的半个根基已驻扎在孔家身上。
不过李家历代皇帝与孔家皆交好,若有国难或是征战,孔家往往大开仓廪,全力援助朝廷。
是故这些年来朝中一直未曾有过异议,但刘正提出来了。
当他自泠州归来时候,恰值孔宣生辰,整个离京挂满了红色彩头,孔府更是日夜笙箫,歌舞升平。
这一幕激怒了刘正,虽说在李庭提出开仓赈灾之后,孔府当即拨出一亿两白银,但刘正以为,如此钱财理应放于国库,不该为孔家所有。
于是,他再奏三本,提出要圣上“以孔家分而食之”,一本三千字,字字要诛杀孔宣。
皇帝李庭看罢只是摇头,并没有对刘正做任何表示。
但刘正觉得他已抓住了皇帝内心的想法,他要弹劾孔宣。
为此这近一年来,他四处走访,多处收集,看遍了寻常人家的难处,愈发的坚定了他弹劾孔宣的心。
前不久柳州一带再起旱灾,虽不比去年蝗灾,但也是使得那一地人们水深火热。
刘正亲自前往,发觉当地一些盐铁商人在此天灾面前,非但没有出力救济,反而刻意抬高价格,分明是吃人手段!
于是左佥都御史刘正下定决心,便要以此为由,撰写十三本奏折!
前些天他已经当着朝中大臣们的面参了孔宣一本,明确指出自己已有实证,不日便要写出十三本弹劾罪奏。
“夫人,别哭了,为为夫沏一壶茶,今夜我便可写就。”
刘正一边揉着右手腕,一边仔细翻看着已经写成的奏折,此番可是一个字都不能错。
那边屋里果然停止了小声抽泣,很快便传来一阵悉数响声。
“孔宣目无朝纲,池酒林胾,所掌盐商贪赃枉法……”
“……若不惩治,则国与家私,民无法臣矣!”
刘正以手衬着下巴,来回摩擦,一边喃喃自语。
“是民无法臣,还是民无以臣好?哎。”
这是书房门外传来一道憔悴的声音:“老爷,茶好了。”
“端进来吧。”
“是。”
一位面容发白,眼睛红肿的中年妇女端着个搪瓷碗走了进来,朝刘正盈盈施了个礼。
“红花,辛苦了。”
名为红花的女子是刘正的原配,也是他唯一的妻室,是跟随他半生的糟糠之妻。
“孩子们都睡了吗?”
“都睡下了。”
刘正放下手中的奏折,一把拉过夫人的手,紧紧握住。
“这些年,夫人辛苦了。手是糙了许多,但仍不失当年的温意。”
到底是出身贫苦,妇人不似京城女子这般懂得风月,饶是这般年纪了脸上仍泛起一丝红晕。
“老爷,我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但我听人说,那孔宣是当朝唯一一个异姓王,便是当初引荐你的谭大人也要向他行礼。咱们,斗不过他的……”
刘正眼底有些泛红,端起仍烫嘴的茶水一饮而尽,入喉的灼痛盖过了心中的酸意。
“我辈文士所求为何?非名非利。”
“我辈文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妇人望着意气风发的夫君有些发怔,但很快就恢复如初。
“孩子们怎么办?”
“哎!”
“我二人走了孩子们怎么办?”
“既然上天让她二人降生于我刘家,那她们就应该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