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左丞相刘屈氂按耐不住了。本来他想联合江充先除掉太子,再借滥用巫蛊之事除掉江充,与贰师将军李广利里应外合,谋立昌邑王刘髆为太子,如今江充身死,必须要趁这个机会行动了。经过一番思量,他召来长史道:“如今太子起兵,你怎么看?”
长史不知刘屈氂何意,道:“据在下所知,太子并未起兵,只是加强了宫中守卫,可能是怕江充余党吧。”
“糊涂!”刘屈氂斥道:“太子矫召诛杀江充,是巫蛊之事泄露,现在又起兵,肯定是一不做二不休,要取皇上而代之了。你赶紧去甘泉宫奏明皇上,就说太子起兵,意图像是谋反。”
“这……这么重大的事情,丞相您要不要亲自面见圣上?”长史不敢得罪刘屈氂,声音低了下去。
“嗯?本相说的话不中听了吗?”刘屈氂有点愠怒,“本相自有安排,你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你面圣的时候,就说刘屈氂听说太子起兵谋反,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又怕闹出太大的动静,就先派我来向陛下禀报。还有,叫人悄悄守在通过甘泉宫的驰道上,只要是宫里出来的,一律抓捕。知道了吗?”
刘屈氂话语非常严厉,吓的长史两股战战,只得唯唯诺诺的退出。
苏、章二人顾不得吃饭饮食,一路狂奔,第二天便到了甘泉宫,二人面圣后,添油加醋的向皇上禀告,述说太子殿里挖出数个大逆不道的巫蛊之物,怕事情败露,还矫诏要斩杀他们,不仅如此,太子还大发兵士,意欲谋反。
知子莫若父,在皇上眼中,太子一贯柔弱善良,这次也没有真的要废太子,只不过是想假江充之手,把太子的羽翼剪一剪,谅太子也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天下终归是他的天下。听了他们的陈述,皇上沉吟道:“太子定是因为挖出了木偶,心里恐惧才出此下策。这样吧,包仁,你去传话太子,木偶之事、矫召之事皆因江充而起,万事不破父子,这些事通通不予追究。速去!”
苏、章二人一下慌了,这样的话,构陷太子只是岂不是就要暴露?还好苏文与包仁素有交情,这包仁也因偷偷收“通报钱”而被太子斥责过。都退下后,苏文暗通包仁,奉上一大笔黄金,教他如此如此,这包仁也乐得不用舟车劳顿。
隔了一天,包仁面见皇上,说太子已然谋反,武库大开,全城戒备森严,还听城里传言说皇上可能已经殡天,刘姓天下不保,都要拥立太子为帝。刘彻听了,果然勃然大怒,胸闷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逆子……逆子……”刘彻面色蜡黄,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道。
恰逢这时,左丞相长史急求见,说太子大开武库,发各宫禁军各各监狱严守城门,似乎是要自立为帝。刘彻听了,只觉头晕目眩,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太子居然真的谋反了,心中无比愤怒,又无比难过,一下子就倒在龙塌上,吓得左右纷纷上前乱哄哄的服侍。约莫过了一刻,皇上缓缓复苏过来,见长史还跪在地上,便缓缓问道:“刘屈氂何在?”
长史唯恐露馅,在皇上面前愈发紧张,汗水早已浸湿内衫,憋足了劲才发出声音:“回,回陛下,左丞相他,他,他怕公开了天子家事,不敢妄动,叫微臣先来请旨。”
皇上慢慢坐了起来,轻蔑一笑道:“天下人都知道太子谋反,还怕家丑外传?小事请旨,大事请旨,缓事请旨,急事也请旨,要你们干什么吃的?昔日周公旦平定三监之乱,杀管叔、逐蔡叔、诛武庚,才有了“刑错四十年不用”的大治,左丞相这点都不懂吗?”皇上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长史吓得直呼“陛下息怒”。
“传朕口谕,尽发三辅之兵,归令左丞相统辖,捕捉谋逆之人,拒捕则杀,以牛车为盾,毋短兵接战,爱惜将士生命,另,坚闭城门,勿使反者得出!”皇上还想加一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勿伤太子性命”……
刘屈氂接了诏,向传诏的黄门包仁问道:“皇上有没有明示,一旦太子竭力反抗,当如何是好?”
包仁谦恭道:“相公,皇上除了这几句,再无其他旨意,这几句改不够明确吗?”说完,邪魅一笑。
刘屈氂这下有了底气,看来,皇上自卫青死后,冷淡卫皇后,疏远卫太子,多次提及太子不好之处,废储之心早已有之,必须当断则断,便向包仁封了谢金,紧锣密鼓的部署起来。
太子迟迟等不来派向甘泉宫的使者,也没有等到皇上召见之旨,却等来了刘屈氂的大军和对反者就地捕杀的诏书,忽然觉得有一道霹雳从脑中划过,差点栽倒在地,幸得左右扶住。太子满面愁云道:“三十七年的父子情一朝断了!”说着竟哭了起来。
石德忙道:“陛下决然不会发一个这样的诏书,甘泉宫想必真的有变,殿下,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召兵自保,刘屈氂可是昌邑王刘髆的身后之人哪,这事不简单。”
太子一下子惊醒,道:“父皇绝不会如此无情,必须冲出长安城,剪除父皇身边小人!速备车马,我要见母后。”
长乐宫内,卫皇后也已得知刘屈氂大军围城。听到太子要发兵抵抗,卫皇后放下怀中的小皇曾孙,跪坐榻上笑道:“我的儿啊,谁说你不像皇上了,你斩杀奸人江充,发兵护卫长安城,这飒爽英姿跟皇上年轻时一模一样啊!只是,这点兵,应对刘屈氂还是杯水车薪,一不做二不休,你现在必须调集长水、宜曲胡骑,尽赦长安各官府囚徒,发放兵器,咱娘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至于北军,任安那老狐狸要是能帮你一把,咱娘俩肯定死不了了。”
“母后,儿臣不孝,竟陷母后于危难之中。”太子伏在榻下痛哭起来。
卫皇后摩挲着太子的头道:“这一点都不怪你,宫中之事,非生即死,你这冤枉是怎么也说不清了,只有杀出去,面见皇上,方能有一线生机。据儿,这几天把小皇曾孙和她娘留在我这吧,让嫽儿跟着你,嫽儿记住,万一有什么危险,什么都可以不要,务保太子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离开未央宫,太子即着石德、张光统兵迎敌,又按卫皇后说所,尽赦长安囚徒,分发武器,并入军中,竟有四万之众,一时间,长安风起云涌。
皇上料得卫皇后智慧过人,再加上有少傅石德和一众门客,万一刘屈氂不敌,反而引起大灾祸,便连夜起驾,回到长安城西建章宫住下,并下诏将所有符节加上黄旄,没有黄旄的符节一律为诈。这一招果然奏效,太子遣人持节调集长水、宜曲胡骑,竟被识破,胡骑转头加入刘屈氂军,胡骑历来骁勇善战,又有大鸿胪商丘成按皇上旨意召集水军助战,刘屈氂信心大增。
事已至此,太子不得不硬上,闹市中央,两军短兵相接,斧钺刀剑共出,弓弩箭矢齐飞,甚至棍棒都拿来做武器,霎时间喊杀震天。本来已经习惯了没有大战的百姓,不知所以然,突然看到刀光剑影,吓得四散奔逃,有的就近躲在路两边。那些获得大赦的囚徒,大部分都是被亲属朋友连累的,本身没犯什么罪,因此深恨朝廷,加上太子素来有仁厚之名,因此太子的囚徒武装虽然不似训练有素的武士,但左冲右突,也颇有杀伤力。一时间,苍天失色、白日无辉,冲杀声、刀剑声、哀嚎声交织,残兵、死尸、血污遍地,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胡骑如黑风般加入战斗,形势渐渐对太子不利。
太子从未见过这班阵仗,看到无数人无辜受难,那地上躺的不知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父亲,自知闯下了弥天大祸,因此痛心疾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眼中布满血丝。他多么想像幼年时那样,抱着父皇的腿说一句:“父皇,我错了。”然后皇上就怜爱的摸着他的头说:“臭小子,以后不许这样啦,不然朕要打你屁股了。”可是不能了,永远都不能了,这就是覆水难收吧。
仗还要继续打下去,现在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定要打下去,而且不能输的太惨。太子想到了最后的指望,便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策马扬鞭来到北军驻地,不顾形象的大声唤出护军使者任安,予以符节,请其发兵相助。这任安原是太子母舅卫青门客,靠着卫青的提携,才一步步成为北军首领,成为安定京畿的门神,卫皇后也待任安不薄。
太子亲自前来,任安哪敢不接符节,但转念一想:“此事干系重大,据探马报知,皇上身体无恙,已经悄悄移驾建章宫,太子此举就是谋逆,量太子也敌不过久经沙场的皇上,便拜道:“殿下,稍安勿躁,末将还需与军中副将商议,请殿下先回。”说完,便令门卒急急的关上了大门,带着左右扭头就往中军帐走去。太子见状,大呼“竖子”,却又无可奈何。
不知何时起,皇上没有驾崩,就在建章宫指挥平叛的消息在太子这边迅速散播开来,充当兵士的囚徒、平民,甚至太子羽林逃的逃、散的散,战场形式急转直下,才又过了两天,太子已经基本上无人可派,只剩下一条路,逃出去,隐姓埋名当个平民,便慌忙叫其子刘进用车载了一家老小,又叫刘进赶紧去接卫皇后、儿媳妇翁须和小孙子,嫽儿突然拦住道:“殿下,皇后曾有密言于我,如若发生今天的情况,切莫再去找他,只顾外逃便是,这样说不定还能给殿下这一脉留条后路。”
太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母后已经料到有这一天,才把翁须和小曾孙留在身边。可是,他与卫皇后母子情深,几十年来不曾有过别离,现在卫皇后又年纪大了,他怎么忍心就这样丢下她,便执意要去。
几个贴身卫士将他围住道:“殿下,事急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紧走吧!”
太子也知来不及了,便无可奈何地朝着长乐宫方向跪下,深深一拜,哭道:“母后,儿臣不肖,如有生机,儿臣什么都不要,就陪在您身边!”家室和贴身卫士听了,无不掩面涕泣。
这时,外面喊杀声越来越来,再容不得半点纠缠,嫽儿把太子扶上车,亲自驾车,扬鞭策马朝复盎门狂奔,近卫已经基本上损失殆尽,就剩下几个有马的贴身卫士还跟着。没走多远,便遇到一队刘屈氂派出来搜城的人马,只见嫽儿毫无惧色,冲到跟前才抽出一把剑,往前一探身,一下就将拦在正前方的兵头刺死,几个贴身卫士和其余的人混战一团,竟没能跟上太子。太子非常焦虑,没有兵马,万一复盎门守卫那里冲不过去就完了。
接近复盎门时,大门却缓缓打开,太子抬头一看,原来守门将领是丞相司直、卫青门客田仁,只见田仁面容肃穆,一边抱手朝着太子行礼,一边大叫道:“太子出行,速开城门。”
太子知道田仁是舍命放行,感激不尽,也就势朝田仁回了礼。出了覆盎门,嫽儿更加奋力的驾车,马蹄声渐弱,太子的车马消失在沉沉暮霭之中。
城内的战火也渐渐熄了。雾霭沉沉,一片苍茫景象。
由于几大殿混乱不堪,皇上依旧暂寝建章宫。第二天,左丞相刘屈氂来报:太子从覆盎门逃出,抓了少傅石德和众太子宾客,求皇上下旨。
皇上这几日一直在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太子为什么造反?难道朕错了吗?”因此也没有休息好,加上连日操劳,内心无比烦躁,便对刘屈氂吼道:“下什么旨?朕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反者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肩膀能不能硬点,能不能替朕扛着点!那个任安,骑墙看风,谁都不想得罪,朕最不齿的就是这种人。拿起来,和放走太子的田仁一起腰斩!还有你,太子刚刚起事之时,你偷偷躲起来,是何居心?”
刘屈氂本来就害怕皇上,最后一句话明显是皇上对自己起了疑心,吓得脑袋一嗡,连忙叩首道:“陛下息怒,臣只是想暗中处置,以待陛下旨意,毕竟太子是陛下至亲骨肉。”
“至亲骨肉,哈哈哈!皇上干笑几声道:“至亲骨肉,连朕的天下都要夺走。这次就不追究你了,你要做的事还没完,当务之急要扫清太子余党,你们要严加排查,凡系太子宾客,一律捕拿斩首;能坐实随太子起兵的,一律夷族;官吏士民被太子胁迫参与战斗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皆迁往敦煌郡戍边。”
皇上仍然憋了一肚子怒火,突然又想到一件事,缓缓道:“还有,叫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二人去长乐宫,先收回皇后玺绶,让她想清楚说辞再来找朕。”说完这句,便闭上眼睛,再无他话。
长安一战,父子兵戎相见。太子的位子肯定保不住了,卫家的势力也就绝了,所以皇上并不想再十分迁怒于皇后,毕竟皇后的温婉贤淑举国皆知,这些年来虽受到冷落,仍能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在他青春年少时陪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赏尽了这汉宫的秋月繁霜、低柳高杨,对她还是有感激之情的。
皇上要收回皇后玺绶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到了皇后这边,就传成了皇上派人来杀皇后了。嫽儿不在,那些女官丫鬟们吓得东躲西藏,有的胆大的甚至偷了些值钱物什溜出宫去。宫内出奇的寂静。
刘长乐、刘敢的车马缓缓道停住。立秋过了,宫里的叶子渐渐黄了,地上七零八落已经有些许枯叶。
二人深受皇后恩典,真不知从何开口,见着皇后,深深跪了下去。
皇后怀里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坐在铺着旧裘皮的榻上,自顾自盯着婴儿道:“你们看,这眉眼长的多像他爷爷,他爷爷小时候也是这样,在别人怀里吵吵闹闹,在我怀里就老实了。”说完,又自顾自笑了笑。
“皇后……”刘长乐一言未毕,就已老泪纵横。
皇后看了一眼道:“宗正不必再言,你我相识数十载,宗室上下,数宗正最忠厚,执金吾大人也是忠勇义士,是皇家柱石。老身本是歌女,蒙上天垂怜,尸皇后位已近四十载,见惯世间排场,穷尽人间富贵,无所憾矣。阿娇也太寂寞了,老身这几天经常梦到她在哭,是时候找她推心置腹的聊聊了。而且,我那可怜的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卫青卫亢也死了,我最爱的儿子怕是也不得善终了,我的丈夫已经早就不要我了,我真是无所恋矣。不过老身还有一事相求,请代奏皇上,就告诉他,我们小曾孙手腕上有个身毒宝镜,那镜子,他认得。”
说完,卫子夫唤出面无生色的王翁须,将怀中婴儿交还给她。起身,慢慢走向内室,到了门口,缓缓转过头来,低声道:“玺绶在案上,两位大人自取吧。”然后慢慢拨开玉帘,走进内室。
二刘伏在地上,呜咽不止,过了许久,不见皇后出来,便轻呼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二人觉得不妙,便起身朝内室走去,掀开玉帘,只见一袭白绫悬在梁上,皇后盛装朝服吊在绫上,旁边木人般跪着王翁须,怀里婴儿正酣然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