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太始、政和年间,边患已除,天下久定,只不过连年用兵,且皇帝醉心求仙问道,耗费甚巨,国库日益空虚,加之皇帝子嗣还算兴旺,虽然储君早立,奈何那把龙椅太过吸引人,皇子、嫔妃们难免有非分之想,貌似平静的天下实则暗流涌动,好似青萍开始随波浮动,不知水下会钻出何怪,掀起多大风浪来。
这些年间,故事头绪颇多,如细丝成茧,难以理清,姑且从一个专事钻营的小人说起。此人姓江名齐,赵国人,颇有些小才,又通晓些医术,只是出身卑贱,难以发挥,常思跳脱这穷苦牢笼之数,无所不用其极。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其妹由于能歌善舞,外形清俊,通过巴结王府之人,居然嫁给了赵国太子刘丹,草鸡变凤凰,江齐也成了刘丹之父、赵王刘彭祖的座上宾。赵王与江齐气味相投,江齐从赵王这捞了不少好处,可谓名利双收。但江齐一山还望一山高,觉得赵王这池子太小,容不下他这条大鱼,又百般折腾,不惜用举报太子刘丹私通之事,换得皇帝召见的机会,真是大喜过望、志得意满。这人最能揣摩上意,也极擅长察言观色,为遮人耳目,还改名江充,知道皇帝偏爱娈风,又渴望御风成仙,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整饬了一番,常常身穿织丝禅衣,颇有妇人意味,又用鸟羽作帽缨,走起路来衣动缨摇,加上容貌气派,模样清朗,显得又女气又有些妖气,凭着这通身的气派和阿谀奉承之能事,竟扶摇直上,成了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直指绣衣使者,后来还被任命为水衡都尉。
这天,江充亲自带人追查前丞相公孙贺巫蛊余孽,其实,哪还有什么余孽,不过是把能算在内的全算在内,多表些功罢了,把个长安八街九陌折腾的鸡飞狗跳。
就在收工之时,江充眼尖如隼,突然发现街对面有一个矮小寒掺的老者,背着一把胡琴,后面跟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子,抱着下把曲项琵琶,虽然只有一身青灰麻衣,但低眉顺眼,娇小可爱,显然是那老者的女儿。一看这父女便是可怜人家,不是万不得已,谁人也不愿自己尚未出门子的女儿抛头露面,风餐露宿的东走西奔。
“站住!谁允许你们走街卖唱的。”江充大喝一声。
父女二人吓得直哆嗦。老者赶紧拉着女儿朝着他们走了几步,跪在了路中央,两人头也不敢抬,老者把头磕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到:“君,君侯,小民正准备往市里去唱,怎敢在这街里唱,求大人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过去吧,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别废话,你们走的分明不是市里的方向,还敢欺瞒我们,找死!”一个高壮的随从恶狠狠地呵道。那老者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发抖,小女子低头抱着旧琵琶眼泪直流,更显妩媚动人。
江充两三步走到他父女俩旁边,左手按下金丝佩剑,蹲下来,乜眼斜嘴,似笑非笑,伸出右手抚摸小女子右脸,那小女子已然吓得浑身僵硬,躲都不会躲了。摸了几下,江大人手就沿着小女子脖子往衣服里面伸。
“不可,不可啊!”那老者突然爬起来扯住江充衣角哀嚎道:“小女还,还未成年,错都在我,哪怕君侯打死我,也请饶了小女吧!”
“起开!”高壮随从一脚将老者的胳膊踢开道:“别脏了都尉衣服!”
老者一惊:“莫非此人就是江充,落在他手里算是死了。”想到这里,竟口不能言。
“干什么——”江充狠狠地瞪了随从一眼,自己败了兴,将手抽出,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在小女子眼前晃了晃,斜嘴冷笑道:“给爷唱支小曲儿,唱的好,有赏,唱的不好,今天就让你在这里出门子!”
老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忍着疼,拉着女儿给江充磕了个头,陪笑道:“给几位大人唱一支新编的曲儿,不登雅堂,还望几位大人多多担待。”
说罢,扭头对小女子说:“咱就给几位大人唱一曲《富贵好》吧。”
两人整肃形容,不敢站起来,直挺挺地跪着播琴弄琶,琴声好似秋风略过,透着丝丝寒意,琵琶声如绵绵秋雨,让琴声寒上加寒。
小女子的声音缓缓切入,只听她唱到:“谁人不知富贵好,珍馐咽不完,金玉满雕楼,哪知转眼间糠菜求不得,性命也难保。谁人不知富贵好,朝穿绮罗裙,夕着多彩襦,哪知转眼间花落人亦老,却把情话抛。谁人不知富贵好,出行车马簇,小民争仰慕,哪知转眼间大难就临头,落井把石抛。”
江充听了这唱词儿,大感晦气,想到现在虽然得宠,但皇上年老神衰,不知何时就龙御归天了,太子刘据处处与自己作对,驳回了好几次自己办的案子,赢得了一个宅心仁厚的浪名,万一他登基,还不把自己扒皮削骨。跟着我的这些女人、下人,吃我的喝我的,一个个像狗一样,哪个不是仰赖我身上这件绣衣,没有了这身皮,估计狗也吃人了。想着想着,不觉呆了。琴音落下,父女俩惶恐的跪在那里又低下了头。
“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老东西,真活够了!”高壮随从突然吼了一声,抽出随身佩剑,剑闪着寒光,好似一条嗜血的毒舌,骇的老者直喊饶命,头磕在土砖上砰砰作响,小女子复又哭了起来,甚是可怜。这一声呵斥倒把江充唬醒了。
“罢了!”江充阴森森的低叫了一声,又从嘴里蹦出一个字:“赏。”
高壮随从不明所以,也只得尬着脸将剑入鞘,从怀里摸出几文钱,丢在老者面前。老者捡回一条命,拉着女儿不停磕头,直呼“谢君侯”,跪着一片一片捏起了钱,正如暴雨之下又矮又弱的枯草,被雨水冲刷的服帖在地上。
也不知江充是何时走的,老者停下磕头,抬眼四下看了看,慢慢将女儿扶起来,弯腰替她拍了拍腿上的泥道:“爹对不起你,老天爷不开眼,叫咱活着又不给活路,咱不出来了,爹去讨饭也不让闺女受这浪气!”
小女子抱着琵琶,早已又红了眼道:“女儿以后也必定要当大富大贵之人,不让爹受气了。”
随从跟江充有些时日了,摸准了他的心思,看来江大人今天无意拿人了,就安排车马送他回府。江充品级不算高,府第小,但内里极奢华,妻妾婢女成从,这正是他精明之处。皇帝已连续三日没有召见,眼下又无甚可报之事,江充更是忧心,一来众奸争宠,怕皇帝冷落自己,失了势。二来能臣酷吏多有功劳,争相献媚,自己竟多日无功,万一哪个暗仇放个冷箭,自己怕是性命难保。江充是越想越急,越急越没了主意,借着沉沉春睡困,竟捉着剑,靠着屏扆迷迷糊糊睡去。
“江充老儿,拿命来,拿命来!”突然有数个男女声音好似从地缝传来,忽远忽近,忽清忽浊,阴气逼人,又见一股森森白气缓缓冲开大门,吱呀怪响,一个老者似走非走,带着数十男女缓缓飘来,越来越近,灯火也险些被阴风带灭。
竟有刺客!江充大惊,想拔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江充杀人无数,最不信鬼神之事,就算有鬼,也敢抓来杀了。江充壮了壮胆,抓着剑鞘狂挥乱舞,口里大叫来人,却只见雾气愈沉,并不见一个人过来,只得收了势,颤巍巍地问道:“你…你们是…是谁,要…干什么,不,要钱吗,要多少都给。”
“江充,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吗”,领头的老者面目模糊,声音阴沉凄厉。
江充闻言,不得不提胆仔细看了他一眼,仍是看不清面目,但见他青玉珠黑色冕冠,同样黑色冕服,身形甚是熟悉,再定睛一看,腰间金印紫绶,骤然面如死灰,失声叫道:“你…是公孙…公孙贺?你不是已经死了,找我做什么?”
那人冷笑一声道:“总算没有枉费同朝为官一场,正是老夫阖族之人。”
江充一看,果然好像还有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以及卫青之子卫伉等人,只是个个面目模糊,极度瘆人。
“你们要怎样?”江充已经肝胆俱裂,却不得不发问。
还是为首的老者说话了:“老夫深知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道理,只愿做个太平官,本不愿为丞相,只愿守好祖宗基业,无奈皇上强我所难,这也罢了,我做丞相,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什么事,为何要加害与我,我这孽子不争气,也罪不至死,可怜我族中上下,老小百余口,一个都没留,一个都没留啊!”老者大恸,掩面痛哭,那手竟似朽木一般,那哭声竟似北风穿破窗,凄厉悠长。
江充早已瘫倒在地,汗如雨下,但他绝不是甘于束手就擒的人,仍说到道:“是杨凌大侠朱安世禀告的皇上,我不认识他,你们全家被灭族,更是跟我无丝毫关系,还望丞相放过我。”
“还敢说跟你无关!”老者陡然大怒道:“分明就是你和恶吏杜周从中作祟,我既然为鬼,已看透前世,当年我擒获江洋大盗朱安世,你许下他妻儿无忧,教他上秘奏,乱告一气,我对皇上忠心耿耿,何曾巫蛊于他,分明就是你指示人埋在驰道之下,栽赃于我!杜周小人,胡乱揣摩上意,执法不公,罗织罪名,你们不就是想剪除皇后身边之人吗!我族上下为鬼,都拜你们所赐!你既说我用巫蛊之术,我就把他还给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木偶,朝江充掷来,那木偶手掌般大小,有墨画的鼻眼,面目凄然,做痛苦挣扎之状,身上清晰写着“江充”二字。
江充大惊,却无力躲闪,被木偶击中头部,大叫一声,猛然睁开眼睛,发现不过是一个噩梦,仍觉得心惊肉跳,竟然真的头痛欲裂,身上也被汗浸透,加上冷风嗖嗖的从门缝中灌进来,惹的浑身发寒,口干舌燥,便缓缓站起来,走到长几旁,抓起水壶欲倒水,结果壶中空空如也,江充大怒,狠狠把壶朝地下摔去,口里吼道:“都死绝了吗!”
几个丫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战战兢兢跪进来伺候。
可惜了那个飞鸟纹青瓷壶,小门小户的见也不曾见过,这时碎了一地,片刻间成了一堆陶土渣,变得一文不值。真真是再金贵的东西,只要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即使再小心谨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粉骨碎身了。
江充才不会去心疼一个壶,回想着那噩梦,他心里反复念叨着几个词“巫蛊,皇上,太子……”
“那女子说得对啊,谁人不知富贵好,富贵与否还不是皇上说了算,可是皇上不可能永远是一个皇上,得道成仙,万寿无疆,哪有的事,今天的皇上让我生,明天的皇上就能让我死,除非换个能继续让我生的皇上…”江充拔出佩剑,冷眼观着剑的冷锋,又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