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空,蔚蓝一片,万里无云。
明晃晃的日头高悬空中,却并不炙热,那颗巨大的火球似乎失去了本应拥有的力量,变得中看不中用起来。
“这狗日的老天。”
老罗看着还是一片青色的稻田,重重地啐了一口,没有了一个农人对于老天该有的敬畏。
老罗身形健硕而修长,赤着一双脚站在梯田里,敞着膀子,皮肤黝黑,一副农人的架势似模似样。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其五官甚是英俊,并没有长期日晒雨淋的刀斧刻痕,尤其是一双眼睛,不像其它农人一样浑浊不堪,反而闪烁着与身份不谐的光。
但老罗确实是一个农人,已经在这片田地里耕作了十几年。
稻田里是已经下地快7个月的秧苗,依然没有要成熟的迹象。
老罗知道这一切似乎和头顶上方那颗大火球有关,没有了足够的热量,没有了充足的降水,植物的生长变得愈加缓慢起来。
“小兔崽子,跑哪里去了?”
老罗四周张望了一下茫茫一片的梯田,嘀咕了一句。
“吃饭咧!”
老罗吼了一嗓子,下方梯田的谷穗间钻出一个的小脑袋,虎头虎脑的样子,一手抓一只绿油油青蛙献宝似的举了起来。
“爹,爹,有肉吃了。”
小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上下,身形虽然比较单薄,但看起来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像一头敏捷的小豹子。
一对剑眉依稀成型,一双眼睛和老罗很像,左顾右盼,十分不安分,嘴唇薄而狭长,让整张脸看起来略显坚毅。
小孩子蹦蹦跳跳跑到自家老爹身前,把手里的青蛙递了过去。
老罗接过青蛙,青蛙嘴还一张一合吐着气,皮肤因为离开水太久而变得不再滑溜,有些黏糊糊地,让手心很不舒服。
老罗看着小孩,重重叹了口气:“走,回家!爹给你烤青蛙吃。”
现在青蛙已经越来越少,在濒临绝种的边缘游荡,这越来越冷的气候变得不适合大多数生命生存。
“好耶!”小孩一个虎扑,挂上了自家老爹坚实的背部。
……
“爹,村里那头猪长大了好多。”
小孩挂在老爹背上悄悄地说道。
“嗯。”
老罗知道自家这个古灵精怪的臭小子是在馋猪肉,并不搭腔。
村里只有四头大猪,八头小猪,这还是几年前村里一户逃难者背着走了几百公里的山路带来的。
“我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吃掉一个大猪蹄子。”
老罗感觉干爽的背部好像有点湿,下雨呢?老罗看着依旧明晃晃的太阳有点疑惑。
扭头看到小孩半张着的嘴角流着一根晶莹的丝线,滴答到自己的背上。
老罗没好气地把小孩放回地上,让他自己走。
“嗯,不过小孩子应该多吃青菜,不然长不高,长不高的话你就讨不到媳妇。”
老罗想着全村一头猪要一年才能出栏,有些昧着良心地说道。
“讨媳妇干嘛?红粉骷髅,红粉骷髅而已!”
老罗看着小孩老气横秋地晃着脑袋,心想自己对小孩的教育是不是误入了歧途。
父子俩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村里。
所谓的村子,不过只有几十户人家,人口一共90人,算上小孩。
村民都是从城里逃出来的,依靠着农耕民族特有的勤劳,硬生生在这一片穷山恶水之间扎下了根。
……
小孩进村后,趿拉着一双不对称的人字拖,双手靠在背后,走得懒懒散散,踢得灰尘四起。
一路看到左邻右舍倒是殷勤地打着招呼,只不过一张破嘴却不消停。
“张婶,您又富态了,是要给我生一个弟弟?”
“李叔,您这是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
被唤作张婶的女人眼睛一瞪,“小兔崽子,你下次别来我家吃咸菜!还堵不上你那张破嘴!”
被唤作李叔的男子反倒嘿嘿一笑,并不言语。
“老李,你们这是几个月呢?不声不响的,倒是挺勤快啊!”
老罗看着女人明显大了一圈的肚子,暗叹自家小子眼睛也太毒了一些。
“五个月了。这不怀上也有三个月了。”
老李那张老脸上布满了开心的褶子,本来就丑的脸变得更丑了,让小孩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尿颤。
小孩脱下裤子,站在路边对着张婶家的院子尿了起来。
老罗的脸瞬间黑了,神色不善地看着尿得正欢的小孩。
“那就先恭喜二位了。”
老罗说完话正好看到那臭小子尿完,神出鬼没地一脚不轻不重地印在了对方屁股上,一股巧劲带着小孩向前扑倒。
新鲜热浪的童子尿混着泥土的气息,还没有完全被那片干燥的土地所吸收,就迎接到了一双努力不让自己脸部着地的小手。
小孩双手撑在自己的尿液里,一股因为喝水少而显得格外鲜咸的骚味直冲面门,呛得自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脸上嫌弃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幻,那只踢了自己屁股的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左右一挑,卸掉撑地双手上的力道,那张坚毅的小脸终于毫无阻隔地砸在了那片完全被尿液浇透了的土地上。
“臭尿配臭嘴,天经地义。”
老罗那幸灾乐祸的声音适时响起。
小孩爬了起来,先把自己没来得及提上去的裤子仔细穿好,左右看了看双手上的尿泥,知道自己脸上也好不到哪去。
撇了撇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张婶赶紧走了过来,对着老罗使了使眼色。
“老罗你个缺德鬼,哪有你这样欺负孩子的?”
说着拖着小孩进自家院子清洗,老罗嘿嘿一笑,默不作声,跟着进了院子。
小孩在张婶的帮助下,仔细清洗干净自己的双手和脸。
那张俊秀坚毅的脸庞再次展露在几个大人面前。
张婶摸摸肚子,心想自己也要生一个这般漂亮孩子,完全忽略了老李那张苦瓜脸上存在的遗传基因。
小孩看着自己的老爹一脸委屈。
“知道为什么踢你吗?”
老罗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瞅着自家小子。
小孩露出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思索表情,一张小脸愈发坚毅。
“因为失礼吗?”
老罗点点头。
“出言无状,此其一;行为不端,此其二。你知道了吗?”
老罗那张英俊的脸上竟然少有地出现了一丝严厉。
“嗯,爹,我知道了。”
“李叔,张婶,对不起!”
小孩向着两位长辈鞠了一躬,一脸认真。
“好孩子。”
老李慈爱地摸了摸小孩的头,算是原谅了。
“爹,您之前说过,婚礼也是礼,那李叔和张婶未婚先孕,算不算失礼在先?”
小孩这句话问得格外认真,只不过不断抽动的嘴角出卖了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算。”
“滚。”
张婶的怒吼终于把这对无良父子赶了出来。
……
无良父子离开张婶院子,拎着那对青蛙继续往家走,手里多了一把张婶家的咸菜。
“爹,到底何为礼?”
老罗瞅了一眼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的儿子,很认真地说道。
“礼有寿礼、婚礼、彩礼、葬礼、祭礼等,可以说,礼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礼,是对人类自身欲望的一种限制,正所谓克己复礼。”
“没有礼,人类的欲望就会失去控制,导致社会秩序被破坏,文明丧失,这就是礼崩乐坏!”
“就像村子外面的世界一样吗?”小孩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的,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失礼的世界。”老罗看着远处的山峰有些失神。
“当人的力量不受礼法约束,建立在平衡之上的秩序就会瞬间瓦解。”
“那如何能够制约呢?”
“对等的力量。”
“那现在有这种力量吗?”
“有。”
老罗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依然是一片无尽的群山隐藏在云雾之中。
“或许很快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真的吗?爹,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每一个小孩都对外面的未知世界充满了向往。
“爹也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爹出生的时候,世界就已经坏掉了啊!”
“哦。”
“爹,我们到底在躲什么?”
“……人,另外一种人。”
“他们很可怕吗?”
“有一些,很可怕。”
……
父子俩推开那扇柴门。
柴门后的那间屋子坐北朝南,木质结构彰显建筑者高超的手艺,干净的金丝茅草整整齐齐铺满屋顶,搭建了这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
一间木屋凸显了大自然的慷慨,但这一份慷慨只针对那一些用心观察,用心生活的人们。
“老罗回来了。”
住在对面的老王头从碎石围墙上探出头来,一张老脸显得有些严肃。
“王叔。”老罗打了一声招呼。
“今年的庄稼啥时候能熟?”老王头问道。
“可能还需要一个月。”
老罗叹了口气,下地的秧苗要8个月才成熟,这确实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老天爷是不让活人咧!”
靠天吃饭的老一辈人依旧维持着庄稼人最朴实的想法,对神秘莫测的自然心中常存敬畏之心。即使心中再不满,也只是感慨一句天地不仁。
“谁说不是呢!不过应该快好了,再熬熬吧。”
老罗安慰了一下老王头。
“王爷爷,我爹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小孩浪漫的天性丝毫不受大人之间的情绪影响,不过也知道大家只要能出去了,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嗯,好好,小兔崽子,乖乖听你爹的话!你爹可是很厉害的。”
老王头带着长辈的威严教育了一下小孩,转身回到自己院里。
小孩看着自己的无良老爹,想到那无耻的一脚,心想自己老爹哪方面厉害?难道是欺负小孩子?
小孩吃着烤的外焦里嫩的青蛙腿,心想或许做饭也很厉害。
……
饭后,老罗搬出一张自制躺椅,棱角毛边打磨得十分光滑,原本就细腻的山毛榉木在桐油的包裹下变得更加可爱起来。
“臭小子,今天我们学习《桃源记》。”
老罗边说边用一截小木棍在沙地上写了起来,运笔灵动快捷,字体瘦而不柴,笔法外露,独具美感。
写罢,老罗坐回躺椅,小孩把一旁的茶壶递到自己老爹手里。
“跟着我先读一遍,然后自己照着写一遍,逐字逐字地读。”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童音稚嫩,余音了了。
老王头坐在隔壁院落里听得摇头晃脑。
已经紧挨着山头的那个大火球此刻也失去了耀眼的光芒,通红通红变得十分有趣,仿佛舍不得小孩读书声一般,始终不肯散去最后一丝余晖。
相对于村外的世界,这一刻的安宁惬意,犹显得弥足珍贵。
群山彻底遮住了火球的余晖,村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回屋,睡觉。”
老罗吆喝一声,夹起小孩回到那间简陋的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