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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对,猫在哪?婉妲一下站了起来,她几乎是带着怒气在叫喊着猫的名字。我也跟着呼唤了,但没她那么有力、大声。我们在每个房间都找遍了,我们从窗户和阳台探出头,呼喊着猫的名字。它是不是从楼上掉下去了,妻子嘀咕了一句。我们住在四楼,下面的院子是石头地面。不会的,我宽慰她说,它可能藏起来了,也可能被那些进到房子里的陌生人吓到了。它很害怕,也很讨厌,就像陌生人碰了我们的东西时的感受。妻子突然猜测说:猫会不会被他们杀死了?她并不期望我回答,我望着她的眼睛,她分明在说:对,他们把猫杀了。她不再呼唤猫,又开始焦急地查看家里的东西。她挤进那些被推倒的家具中间,审视着那些没被掀翻的家具。那些小偷这样粗暴地对待家具,他们可能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对待拉贝斯。我尽量走在妻子前面,更希望是我先看到小猫的尸体,并把它藏起来。我去检查了放冬装的衣帽间,有那么一刹那,我确信我会在衣帽间看到被大卸八块或者被吊死的猫,就像在恐怖片里看到的那样。但我并没看到想象中的那一幕,我只是看到了通常的情景:金属杆被扯下来了,地板上到处扔着衣服,却没有看到拉贝斯的踪迹。

婉妲好像松了一口气。她不仅仅意识到猫可能还活着,而且在搜索过程中,她惊奇地发现,她母亲留下来的那串珍珠项链还在小抽屉里——这是她唯一的首饰——在洗碗池下面,她还找到了放在橱柜里的五十欧元,上面覆盖着一层洗碗粉。她忽然觉得那些小偷有点蠢。他们翻箱倒柜,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不知道要找什么宝贝,但他们却没找到那些可以偷的东西:一串珍珠、五十欧元。好吧,我安慰她说,现在歇会儿吧。我来到了书房和客厅,从那里的阳台向外看,我是想搞清楚小偷是怎么爬到四楼的,我其实是想在院子里找拉贝斯的身影,只是不想让妻子发现。一楼顶棚上深色的痕迹是什么?是不是雷雨也无法冲刷掉的血迹?

我确信,小偷——两个或三个——是沿着下水管爬上来的,他们爬到房檐边上,从那儿进入我们的阳台。他们用手把百叶窗拉了上去,把破旧的落地窗弄开,并没有把玻璃打碎,然后他们进到家里。看着阳台和周围的窗户,我带着一丝懊悔想,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就应该装上防护栏。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为什么要搞得戒备森严呢?我回到屋子里。在那种时刻,乱七八糟的房子也没有周围的寂静那么让人不安。我和妻子都无法倾诉自己的遭遇,给别人讲讲我们遭受的损失,得到一些安慰和建议,还有对我们的同情。大多数邻居都还在度假,周围听不到脚步声和说话声,也听不到开门关门的声音。阴雨天让每样东西都显得很不真实。婉妲应该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你把行李拿进来,我去看看纳达尔在不在。她没等我同意就出去了,很明显,她再也受不了和我单独待在家里。我听到她下楼了,她停在了二楼,敲了邻居的门,那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也是楼里唯一一个几乎不去度假的人。

我把行李拉了进去,在这个杂乱的房子里,那些行李看上去是唯一一堆整齐的东西,即使箱子里装满了脏衣服,但那是我们唯一没被别人碰过的东西。我清楚听到妻子和邻居的声音,她语气很激动。纳达尔时不时会打断她,语气很文雅。纳达尔是一位退休的法官,九十一岁了,虽然年纪很大,但脑子很清楚,也很热心。我来到楼梯间,站在楼梯口看下去,看到纳达尔拄着拐杖,我从侧面看到他的秃头,还有上面几根稀疏的白发,他正在说着一些宽慰的话,用词考究,但像通常那些耳背的人,他说话嗓门很大。纳达尔想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他听到了一些动静,不过不是深夜,而是在晚上。他当时以为是雷声,罗马从昨天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现在。他很确信听到了猫叫,而且持续了一晚上。

“猫在哪儿叫?”我妻子马上追问道。

“在院子里。”

婉妲抬起头,看到我站在楼梯的最上面。

“你赶快过来,”她大声说,“纳达尔听到了院子里有猫叫。”

我不太情愿地走了下去,如果我可以做决定的话,我就会关上家门回海边继续度假。纳达尔执意想跟我们一起找拉贝斯,即使我坚持说,天还在下雨,他就不用去了。我们仨在院子里呼喊着猫。但我没办法一心一意找猫,我想:幸亏雨水已经把血迹都冲刷掉了。我想:我们不会找到它的,它一定藏得好好的,想安安静静地死去。我偷偷看着我的邻居,他那么消瘦,佝偻着身体,脸上的皮肤有些发红,紧紧贴在前额和颧骨上。假如我还能活那么久,我将来会不会和这个男人一样?还有二十年:我和婉妲,婉妲和我,有时桑德罗和几个孩子会来看我们,有时安娜会来。我们需要重新收拾一下这套房子,让它恢复原貌,而不是在这儿浪费时间。

纳达尔忽然拍了一下额头,他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对我说:

“这些天里,有人按了你们家门铃。”

“谁?”

“我不知道,但我听到了门铃声。”

“我们家门铃?”

“是的。”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你听到了我们家门铃,却没听到小偷把我们家搞得乱七八糟。”

“耳背的人总是习惯于倾听那些细小的声音,而不是很大、很嘈杂的声音。”他为自己辩解道。

“他们按了几次门铃?”

“五六次。有一天下午,我还伸出头看了看。”

“是谁啊?”

“一个女孩子。”

纳达尔觉得我妻子也是一个“女孩子”,我就让他描述了一下那女孩子的样子,但他说得很含糊。

“很娇小,黑头发,最多三十岁。她说要把广告单放在信箱里,我没给她开门。”

“你确信她摁的是我们家门铃吗?”

“非常确信。”

“然后呢?”

“昨天晚上也有人摁门铃了。”

“还是那个女孩吗?”

“我不知道,当时有两个人。”

“两个女孩?”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婉妲站在喷泉边上对我招手。她消瘦的面孔上毫无血色,绿色的眼睛显得很突兀。她说:

“这有一只死鸟。”

只有我能理解她的意思:拉贝斯是个好猎手,会飞的鸟儿也逃不过它的爪子。我把纳达尔丢到那里,径自走到了妻子跟前。因为下雨的缘故,她的白发全粘在头皮上。我对她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你先回家吧,我去一趟警察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想陪我一同去,而我们的邻居也摆出了法官的架子,就像他没从法院退休了二十年一样。他一直在坚持说他会帮我们,他也跟着我们去了警察局。

我们拿着滴水的伞,到了离家最近的警察局,一位礼貌周到的年轻警察接待了我们,我们进到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纳达尔一进去就开始自我介绍,连名带姓——纳达尔·达贝罗,他还特别强调了一下他的职业:法院院长。他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讲了发生的事情,说得精确简洁,但他马上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讲述了他在风云多变的二十世纪的丰功伟绩。那位年轻的警察听得入迷,就像忽然下到了阴间,听死人闲聊一样。

有好几次我都想插嘴,把话题重新拉回来,说说我家公寓遭到的破坏。邻居的自吹自擂让我有些烦,我终于可以插话了,忍不住想强调:我也不是一般人。我告诉那个警察我的名字,并且重复了两三次——阿尔多·米诺里,阿尔多·米诺里,阿尔多·米诺里——就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反应。而那个警察没什么反应,我说起了八十年代我做的一系列电视节目,这些节目基本都是我一手策划的,给我带来了一定的知名度。但这位警察那时候应该还没出生,或者年纪很小,他没有听说过这个电视节目,也没听说过我。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耐心地说:说正事儿吧!他流露出的威严是我和纳达尔早已失去的。

我很尴尬——通常情况下,我是个斟酌词句的人,不讲废话——我重申一下:小偷把我们的公寓给毁了。但这次我又忍不住离题了,我有些语无伦次地提到了那个多收了我五欧元的送货员,还有一星期前在家门口骗了我的那个男人。还不止这些,我还把纳达尔也牵扯进来,我让他说了说这星期按了我们家门铃好多次的那个女孩,还有我们回来前一天,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对男女。纳达尔很高兴又有说话的机会了,他仔仔细细讲了每次门铃响的情况,有很多不必要的细节。后来纳达尔的话被打断了,有人打开了我们身后的门,我们仨扭头看之前,那人做手势和那位年轻的警察交流了什么。警察忽然笑了起来,他很难再严肃起来,他嘀咕了一句对不起,最后他问:

“他们偷了什么东西?”

“他们偷了我们什么东西?”我重复了一句,但我在问我的妻子。她一直都保持沉默,这时候她嘟囔了一句:

“什么也没偷。”

“金首饰丢了吗?”警察问。

“我只有这对金耳环,不过我总戴在耳朵上。”

“有其他首饰吗?”

“有一串我母亲的珍珠,但他们没找到。”

“是你藏起来了吗?”

“没有。”

这时候我插了一句:

“小偷把家里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但他们找得不是很用心,他们连我妻子放在橱柜里的五十欧元都没找到,他们恼羞成怒打翻的洗碗粉盖住了那五十欧元。”

那个年轻警察流露出很不满的神情,他又转向纳达尔说:“肯定是吉卜赛人干的,他们让小孩从窗户或阳台爬进去,用家具抵着门,防止主人突然回来,然后在家里乱翻,他们会找金首饰。亲爱的先生,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就会报复,在家里搞破坏。”我指出并没有家具抵着我们家门,门是被一些摔碎的东西卡住了。我又补充说:“或许您可以派个人去看看,可能家里有那些小偷的指纹。”听了这话,警察更不耐烦了。他用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的语气,有些强硬地总结说:电视上演的是一回事,而现实却是另一回事。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们没有在梦中被杀死在床上,已经算很幸运了。他还说,政府在削减维护社会治安的警察,在加强军队力量,在这个贫穷人口越来越多的时期,这项举措会损害市民安全,可能也会损害民主,谁知道呢。他让我们明白,提起以前的法官,还有以前的电视节目,这也证明了:现在这个世界非常糟糕,也有我们的责任。最后他建议我们在窗户上装上铁栅栏,安装警报系统,一旦有飞贼靠近就会报警。他还用一种带着讽刺的语气说,他觉得装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可偷的。

我妻子坐在椅子上,有些激动地说:

“我们的猫不见了。”

“哦。”

“会不会是他们带走的呢?”

“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想要赎金吧。”

那个警察笑了,那是一种很友好的笑,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纳达尔,他都没这么友好。“一切都有可能,米诺里太太,您现在不要胡思乱想了,您可以往好的方面想。这可是一个您整理公寓的好机会,扔掉那些无用的东西,重新找到那些有用的、被遗忘的东西。至于那只猫,它可能只是抓住机会去寻找爱情了。”

我笑了,纳达尔也笑了。

婉妲没有笑。

我们回到家里,雨也停了,纳达尔很想去看看我们一片狼藉的公寓,我们费了很大劲儿才摆脱他。我妻子生气地说,纳达尔真是老糊涂了,他在警察面前自吹自擂,惹得那个警察很不高兴,你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妻子说得有道理,我没反驳,这个事实让我很沮丧,我想帮她收拾厨房,但她很快就把我打发走了,她说我只是给她添乱。我来到书房阳台上。我希望在大雨过后,空气会清爽一些,但天气还是很闷热,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衬衫,脏兮兮的,让人很烦。

婉妲叫我去吃晚餐,语气也许有些过于霸道,我们吃饭时也没怎么说话。后来她又想到给两个孩子打电话,我建议她不要打,我说他们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让他们安心度个假吧。桑德罗应该刚到普罗旺斯的岳父岳母家,安娜应该也已经到了克里特岛,不知道她和一个什么样的新男友在一起呢。为了捍卫两个孩子的安宁,我说就不要打搅他们了。但她还是给两个孩子发了短信,内容差不多是这样:我们家进贼了,拉贝斯也不见了。安娜很快就回复了短信,和往常一样,内容极其简洁:哦,天啊!真难过,太倒霉了,不过你们也不要太累了。桑德罗也和往常一样,在一个小时后发来一条精心编写的短信。他说,按照之前的约定,前一天晚上,他九点到九点半在家里,那段时间家里整整齐齐,一切都很正常,拉贝斯也在家,也好好的,他要我们跟警察说说这个情况。他最后用很关切的语气,建议我们去酒店住一晚。

两个孩子的短信让婉妲很欣慰,比我在她面前给她带来更大的安慰。晚餐后,我们就开始整理卧室,我突然想起出租车司机的事情,还有我妻子当时的反应。我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我担心现在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她会不会看到一些我私人的东西,一些会让她伤心、生气的东西。我们把床收拾好,我马上劝她躺下。

“那你呢?”

“我去收拾一下客厅。”

“别弄出太大动静。”

我径直来到书房,想看看几十年前我在布拉格买的金属方块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我之前把它摆在书架的最上面。那是一个长宽高都是二十厘米的立方体,外面是蓝色烤漆,这个方块一下子就吸引了那个送理疗仪的姑娘。婉妲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摆设,可我很在意它。刚搬到这儿时,我和妻子讨论了很久,最后我把它摆在书房最高处,和一些我们不是很喜欢的装饰品放在一起。我把那个方块放在最里面,从下面基本看不到,表面上是为了让妻子满意,但事实上,我希望婉妲能慢慢忘记它。婉妲不知道,只要用力按一下方块的一面,那一面就会像门一样打开。婉妲自然也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个特性,我才会买下这个方块,我要把我的秘密都藏在里面。我看到书架上的方块有些摇摇欲坠,但还在原来的地方,我松了一口气。

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那道门把客厅、书房和卧室隔开了。现在阳台上终于吹进来一点点凉风,送来阵阵雨水的味道和罗勒的清香。此刻婉妲正在睡觉,我不用再佯装镇静自如,焦虑很快就占了上风。最近,每件让人不安的小事,都会在我脑子里放大,变成一种顽固的念头,让我无法摆脱。那个拿了我一百欧元的男人,还有那个骗走我五欧元的女人,这时候不断浮现在我脑子里。我突然想到,他们俩可能是商量好的,一起谋划了这次入室偷窃,或者事情更简单,他们把我的地址卖给了小偷。我越来越觉得,事情真是这样,纳达尔说有一对男女按我家门铃,一定就是这两个人。他们一定对偷盗结果很不满意,或许他们决定派更专业的小偷来我家,或者他们会亲自来。我不睡了,我想,我要醒着等他们。

我?等他们?我怎么对付他们呢,靠什么决心,我哪来的力量?

我年纪也大了,这些年我越来越力不从心。我发现我有时候会把两步台阶看成一步,这对我来说很危险,我会跌倒;我的听力比纳达尔还差;在任何紧急情况或是危险面前,我已经无法迅速做出反应。除此之外,有时候我认为自己刚喝了药,关好了天然气和水龙头,但我只是想到了这些,并没实际做。我有时候会把很久之前的梦境当成真实发生的事。在看东西时,我总是会把一些词混淆,比如说最近一张贴在大门上的告示,那是打印在一张纸上的,用大写字母写着“通向律师事务所”,我当时看成了“通向自杀事务所”,这样的事经常发生。至于说最近,很明显,人们发现我已经没有防御能力了,他们就利用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我自言自语说:你老了,胡思乱想什么呢,收拾一下就去睡觉吧。

我一眼扫过书房和客厅,我无从下手,最后我决定把要扔的东西都堆到门口。我检查了那两台电脑,它们还能用,这真是一个奇迹,但一些听音乐、看电影的设备不能用了。我用扫帚把地板上的碎片扫到门口那里,有书本、碎花瓶、装饰品碎片、老照片、录像带、胶片、婉妲的很多活页笔记本、CD、DVD、纸片和文件,总之有好多东西,都是小偷从抽屉,从两个房间墙壁上的架子上翻出来的。

这对于我来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最后我看到腾出来不少空间,十分满意。我决定把书房也整理一下。我叹息着坐到地上,把地上的东西进行分类:书籍、文件还有其他零碎的东西。刚开始我动作很快,让我痛心疾首的是:有不少书被撕成了两半,封面也不见了,扔得到处都是。哎,事已至此,我只能把完整的书放在一边,把那些被毁掉的书放在另一边。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从书堆里拿出一本翻阅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笔画出的段落。我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把有些词圈出来呢?是什么促使我在一段话旁边标注一个感叹号呢?现在看着这些话,我觉得毫无意义。我忘了我在整理书房,是为了让婉妲起床后不要那么沮丧。我忘了我在这儿收拾是因为我睡不着,因为天太热了,也因为我觉得不安全,我担心小偷又回来了,他们可能会威胁我们,把我们绑在床上殴打。但我却在这里看自己以前划的重点。我看了几页,努力回想我钻研这些书的时间(一九五八年,一九六〇年,一九六二年,结婚前还是结婚后?)。我不想追寻作者当时的心境——这些作家都已经被人遗忘了,书页也泛黄了,书中的观点也已经过时,不符合现在的文化主流——我回忆的是当时自己的心境,就是那时候我赞同的东西,我的信仰、思想和未来。

夜晚越来越寂静了。在那些做了记号,标注感叹号的话里,我找不到任何有共鸣的东西(那些优美的语句怎么了?它们当时那么打动我,怎么会失去意义,或者说为什么会变得面目全非、尴尬又可笑呢?)。最后,我决定不再管那些书了。我开始整理纸盒,放纸片和阅读卡片的文件夹,还有我二十岁之前写的小说和故事。有很多剪报,那都是以前我在报纸上写的文章,还有别人写我的文章。在找到那一大堆文件之后,我还找到当时在广播上做节目的录音带,还有一些录像带和DVD记录着我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在电视台制作节目。尽管婉妲对我的工作不感兴趣,但她还是精心收藏着这些东西。好吧,我找到很多材料,能证明我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我就是那些材料吗?我是书本上做的记号?是写满标题和引文的纸片(比如说:我们的城市就是一个动物饲养场;家庭、学校和教堂是孩子的屠宰场;中学和大学就是厨房。成年以后,在婚姻和工作中,我们吃着最后的成品。还有,爱情的出现破坏了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良好的秩序。)?我是我二十岁时写的那篇长篇小说吗?里面讲述了一个男孩要日以继夜地工作,就是为了偿还父亲与自己等重的金子,这样他就可以摆脱父亲和原生家庭。我是在七十年代中期发表的那些关于化学家的文章吗?我是那些关于党派形式的发言吗?我是那些参与讨论流水线、工人工作的评论吗?我是那些在大城市生活的日常体验吗?堵车、在银行或邮局排长队?我是那些让我出名、饱含着讽刺的评论吗?这些观点让我一步步地成为一个成功的电视明星。我是在很多年前做的那些细致周到的电视采访吗?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我在电视上批判张三,颂扬李四。在那个搭建成露台样子的舞台上,在反光灯下走动的人是我吗?我是三十年前和别人沟通,客气而骄傲的声音吗?我想起六十年代我埋头苦干的日子,就像人们说的,为了成功我付出了各种艰辛。这就是最后的成果吗?就是十年来的手写或打印出来的文字、勾划的痕迹、读书卡片、书本、报纸、软盘、USB闪存盘、硬盘和云盘?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是不是我只要输入阿尔多·米诺里这几个字,客厅的这堆东西就会迅速传到谷歌的数据库里?

我告诉自己:不能翻阅这些东西了,我要回到整理工作上。我把婉妲的活页本放到纸箱里,活页本上写着大大小小的金额,记录了我们家从一九六二年至今的经济史,那些小方格纸片上仔仔细细地记载着我们家每项收入和支出,如果她同意,现在已经到把这些东西都扔掉的时候了。我把要丢掉的书全部堆到房间中间,把那些完好无损的书放在还没有被推倒的书架上。我把那些装剪报的文件夹,装有笔记本、录像带和DVD的箱子放到桌子上。最后把那些零碎东西装进垃圾袋,垃圾袋有几个地方破裂了,我又套了一个在外面。最后我开始整理照片,很久之前的和现在的照片都混在一起了。

我有很长时间没看那些老照片了,我觉得那些照片很丑,没什么意思。现在我已经习惯数码相片,我和婉妲的电脑里存了很多:高山、田野、蝴蝶、含苞待放或刚刚绽放的玫瑰、大海、城市、历史古迹、绘画和雕塑,还有亲戚、前儿媳、前女婿、两个孩子的新伴侣,还有每个阶段孙子孙女的成长照片,以及他们的小伙伴。总之,生活从来没有像这样记录得这么完整。记录了现在还有过去不久的时光:那些遥远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我不想看照片上的自己,不喜欢看到自己苍老的面孔,其实年轻时我也不喜欢自己的样子。我看了看桑德罗和安娜小时候的照片,他们那时候真漂亮啊。我又看了看他们青春期时恋人的照片,他们很年轻,很可爱,但很快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又看到了我和婉妲的朋友,我已经忘记他们是谁了,那时我们来往密切,只是后来忘记他们的名字了,或者带着敌意叫他们的姓。我的目光停在一张在我们家楼下院子里拍的照片上,不知道是谁拍的,可能是桑德罗。这张照片是我们搬到这里之后拍的。我和婉妲旁边站着纳达尔,我算了算,他那时有六十多岁了,和现在比起来,他真是年轻。我盯着纳达尔,心里琢磨着:一个人在步入老年之后,还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照片上,我们这位邻居高大和蔼,头上还有不少头发,看起来还不错。我正要把这张照片放到一边,但婉妲吸引了我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我没有认出她来,我很惊异。她那时候多少岁,五十岁?四十五岁?我拿起她的另一些照片来看,尤其是那些黑白照片。我越来越觉得,我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照片。我是在一九六〇年认识她的,那时候我二十岁,她二十二岁。关于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没有什么记忆。我不记得当时对她的感觉,不记得她是不是漂亮,那时候我觉得美貌是很庸俗的东西。可以这么说,当时我很喜欢她,我觉得她很优雅,我对她有一种很节制、很理性的渴望。当时她是一个很聪明、很用心的女孩。我是因为这些品质爱上她的,我觉得更奇妙的事情是:她那么优秀,居然会爱上我。两年后我们结婚了,她认真负责着家庭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我们一边学习,一边打零工,那时我们没有钱,生活极其拮据。

我看到了她那个时期的一些特征:衣服是她自己缝的,鞋子破破烂烂,鞋跟儿也磨损得很厉害,一双大眼睛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我没认出来的是她的青春,那张照片上,婉妲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光芒,我发现我一点儿也不记得这种光芒。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让我说:是的,她就是这样。我想着现在躺在卧室的女人,那个做了我五十年妻子的女人,我觉得她和照片里不是一个人。为什么呢?难道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没好好看过她?是我没有关注到她吗?我找到了她一九六〇年到一九七四年间的所有照片。我的目光停留在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的那一年:照片不多,那个年代人们很少拍照。照片上,婉妲不到四十岁,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甚至很漂亮的女人。我仔细看着一张有些发黄的照片,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1973”。照片上是婉妲和两个孩子,那时桑德罗八岁,安娜四岁。两个孩子看起来很高兴,他们紧紧靠在母亲身边,婉妲也很幸福,我给他们拍照时,他们欣喜地看着我。从他们喜悦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我当时就在他们眼前。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妻子流露出对生活的欣喜,这种喜悦让她整个人充满光彩。一切都在漫不经心中过去了。我迅速把所有照片放进两个金属盒子。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好好关注过婉妲吗?不过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我对什么都不是很确信。卧室里的她,只有沉重眼皮下的绿色眼睛和五十年前一样。

我起身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十分,外面只能听到夜鸟的叫声。我关好窗户,拉下百叶窗,再仔细看了一眼书房。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但现在已经看起来好多了。我正准备上床睡觉,这时我看到打扫时漏掉的一块花瓶碎片。我把它捡起来,在碎片底下我发现一个黄色信封,鼓鼓的,用橡皮圈紧紧扎着。尽管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想起过这些信,尽管我把它藏在某个地方,想让自己忘记这件事儿,但我还是马上就认出它来了。信封里装着婉妲从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八年写给我的信。

我感到窘迫、尴尬和痛苦,我想在婉妲起床之前把这些信藏起来,或是把它们和废纸一块儿扔掉,我现在要马上下楼去,把它们丢到垃圾桶里。这些信包含着巨大的悲痛,如果把它们拿出来,悲痛会蔓延到整个房间、客厅,冲进关着的门,会传到婉妲那儿,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让她扯着嗓门大喊大叫。但我既没有把信藏起来,也没把它丢到垃圾桶里。此时,我觉得好像肩膀上背负着很沉重的东西,我坐到地板上。我松开信封上的橡皮圈,在大约四十年后,我再次读这些信,我没仔仔细细一行行看这些发黄的信,我只是这里看几行,那里看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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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无论从创意、结构,还是从内容、语言等方面都具有首创性。本书共分三部分,设三关:第一关为“错别字速查速记”,简略快捷,查找、记忆皆可;第二关为“错别字辨析”,深入浅出,对比、分析进一步巩固;第三关为“错别字过关自测”,简单明了,查漏补缺轻松过关。本书可供学生、教师、记者、编辑、公务员等作为案头必备参考书。查找方便,利于记忆,效果奇佳!
  • 冰心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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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雨黎尘

    落雨黎尘

    十五岁的他惊恐的藏在角落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异能者”屠杀十五岁的她救了那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他并将懦弱胆小的他带回了Lavilledele的孤儿院渐渐的他发现了这个孤儿院的惊天秘密,并成功丢失了自己的心经历了那么多的他,知道了真相的他最后的决择是。。。杀戮?还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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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尽了大都市的世态炎凉,人心叵测,早已厌倦。本想,回乡下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谁知,我的命运竟因此改变。且看我叶玄,如何征服这星辰大海。